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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心寵 - 相爺的假嫡妻【單】 [打印本頁]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4-2-8 11:59 PM     標題: 心寵 - 相爺的假嫡妻【單】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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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和她初相見是在紫藤詩會上,他吟〈秋水〉、她做〈長天〉,
旁人都道秋水長天是自古絕配,恰如他倆天造地設,
他不是沒有察覺妹有意,卻也清楚此生必定得成薄情郎,
只因她是害死他心愛女人的凶手,會娶她是要她為此贖罪,
所以洞房之夜他便挑明了說和她只會有夫妻虛名,
可他不懂她究竟是懷著什麼心態待在他身邊,
不但為他飲下毒酒,化解有心人的陰謀,
更在京中叛黨作亂時,以性命替他守護府內上上下下,
尤其她看見可愛小動物時那天真爛漫的反應,
都在在顯示她絕非會害人的狠毒女人,惹得他的心思不免動搖,
然而恨意存在已久,容不得他愛上仇人,只好再傷她一次,
就連皇上都下旨要他休了她,可他這才得知當年其實錯不在她,
只不過如今就算他肯正視對她的感情,卻早已沒有資格迎回她,
因為他真正的身分終有一天會害了她……

【出版日期】2012年12月5日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甜檸檬596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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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4-2-9 12:07 AM

楔子

  周秋霽曾經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所謂「幸福」,不僅因為她的夫君江映城是新科狀元,才華出眾、英俊雅逸,極受睦帝趙闋宇重用,初入朝堂便破格任為「右相」,更因為他在她娘家最危難的時刻,不顧禍及自身,將她風光迎娶進門。

  人們都說,江映城對她一見鍾情,情深義重,這定是一樁亙古至今少有的美滿姻緣,她也曾經一度這樣以為。

  但這樣的幻想,在新婚之夜便破滅了。

  周秋霽記得,成親當晚,夜空一輪滿月,夜色呈現一種明亮的湛藍,新房內紅燭高照,她一身鳳冠霞帔,滿懷喜悅地等待夫君的到來,交杯酒在盞中,散發濃濃的花香,聞之欲醉,一切都是這樣美好。

  然而,他面色沉凝地走進來,輕輕揭開她的大紅蓋頭,她看到了一雙跟記憶中不太一樣的眼睛。

  從前,那眼裡滿是溫柔的笑意,但此刻,卻似乎有深藏的恨意。

  她有些發怔,心想自己一定看錯了。她的如意郎君,至今也只見過三次面,她從沒得罪過他,為何會產生這樣的幻覺?

  「你們都下去吧。」江映城對喜婆與婢女吩咐道。

  「丞相,交杯酒還沒喝呢,算不得禮成。」喜婆在一旁提醒。

  「一會兒再喝,我有話要對夫人說。」

  喜婆這才發現他神色不對,連忙與婢女們退下。本來,婢女的籃中裝滿了撒帳的吉祥物品,這會兒似乎都用不上了。

  周秋霽迷惑地看著他,弄不清他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二小姐……」江映城開口道,一如從前對她的稱呼,她近在咫尺,卻彷彿一個陌生人。

  「夫君有何話要對妾身說?」她的心緊張得撲通亂跳,有種不祥的預感。

  「這樁婚事,本非我所願。」他索性答道。

  什麼?他……到底在說什麼?

  周秋霽只覺得耳際嗡鳴,完全聽不真切。

  這樁婚事,非他所願?當初,若不是他執意求親,她早已隨家人離京前往昭平了,如今他何出此言呢?

  難道有人逼迫他嗎?誰會逼他娶一個罪臣之女?以他如今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地位……

  她一頭霧水,僵坐在床緣,大紅蠟燭照得她有些恍惚。

  「不過,既然將你迎進了門,我自然要與你以夫妻相稱。」江映城表示,「你亦可掌管府中上下的事務,吃穿用度我也不會虧待於你。」

  他的意思是要跟她……做一對假夫妻嗎?

  「但你我除了婚姻之名,便再無瓜葛。」他繼續道,「我不會假惺惺體恤你,也望你不要自以為是我的妻子,就對我諸多干涉。」

  周秋霽瞪著眼睛,雙手緊握,待回過神來,才發現嫁裙被她揉得皺成一團。

  說完,江映城沒喝交杯酒,就這樣轉身而去,他推門的時候,夜風穿堂而過,讓她覺得瑟瑟寒意。

  「為什麼」周秋霽忍不住站起來,大聲問道。

  他駐足,回過頭來,森森地盯著她。「問你自己吧,你生平可有做過什麼讓你覺得內疚之事?」

  「我?」她越加感到莫名其妙,「我做過什麼內疚之事?」

  「你忘了?」他忽然冷笑,語氣滿是嘲諷,「原來我竟錯了,你非但沒有一點兒愧疚之意,反而全忘了……」

  他究竟在說什麼?為什麼她完全聽不懂?

  江映城面無表情道:「既然忘了,就好好想想吧,反正關在這府裡,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好好去想。」

  關在這府裡?這就是他娶她的目的?

  她不敢相信,之前憧憬的美好姻緣,瞬息化為了泡影,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她心中一片迷茫……

  俗話說,死也要死個明白。這一刻,她就算死,恐怕也死不瞑目。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4-2-9 12:08 AM

第一章

  成親之前,周秋霽只見過江映城三次。

  第一次,是在紫籐詩會上,他做了一首大器動人的〈秋水〉,而她寫了一首溫柔婉約的〈長天〉,人們說,「秋水」對「長天」,是自古的絕配,他倆看來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那一日,她沒有同他說話,只在抬頭間,看到他如秋水一般的明眸,正對著她微笑,笑容亦如劃過長天的輕風。

  第二次,是他向她爹娘提親的前一日,他特意邀請她遊湖。當時,夏季未過,河畔上滿是荼蘼花的香氣,他親自搖著扁舟,與她一同穿過花蔓低垂的河道。四周靜謐極了,幾隻野鴨子掠過水面,她亦沒有跟他說上幾句話,只感到有一股融融的暖意滲透心脾。她想,她願意這樣一輩子與他乘舟同行,順流而下,無論到達什麼地方。

  第三次,是他們全家被貶到昭平之前。當時,爹爹因為涉及謀反獲罪,全家已經被圈禁在府中多時,是他帶兵前來,打開了府門,宣讀了聖旨,他說,爹爹死罪可免,不過要流放到昭平去,又說,昭平是魚米之鄉,去了那裡,應該不會受苦。

  她本以為,他宣讀了聖旨之後,便會立即離開,誰知,他居然忽地跪在她爹娘面前,求他們讓她留在京中——履行婚約,做他的妻子。

  那日的誠心打動了她,她本以為,他倆之間只是門當戶對、男才女貌而已,但那一刻,她覺得彷彿三生石上已經刻下了他倆的名字。

  然而,一切在一夜之間全都變了,如彩雲逸散,讓她詫異莫名。到底是什麼原因,至今,她仍不明白……

  「夫人,丞相請您到書房一敘呢。」婢女在簾外低聲稟報。

  自新婚之夜、他與她道出那番決裂的話語,她便再也沒見過他。聽聞,皇上派他出京辦事去了,昨日才回來。

  不過也如他所說,在衣食用度上倒真沒虧待她,在他離京的這些日子,但凡她需要什麼,婆子便會立刻奉上,至少,沒把她凍著餓著。

  周秋霽看著鏡中的自己,從前那個驕傲的才女似乎失去了蹤影,此刻的她,像是一個謙卑的婦人,滿面滄桑。

  想來也很合理,從前,她是丞相的掌上明珠,是貴妃娘娘的親妹妹,是譽滿京城的名門閨秀,就算以一種最清高的姿態遺世獨立,簇擁者也如蟻眾。但此刻,她不過是寄人籬下的罪臣之女,連新婚的丈夫都唾棄她……她還有什麼可得意的?

  她強抑眼中淚花,換上一身素淨的衣衫,往書房走去。

  經過那夜,她不知該用什麼態度面對自個兒的夫君,他待她的溫柔可親不過幻影而已,她實在害怕他那種冷酷猙獰的眼神。

  到底,她哪裡得罪過他?她犯過什麼天大的過錯,讓他如此待她,不惜娶了她來折磨她?

  「夫人請進,丞相在裡邊呢。」小廝見了她,很恭敬道。

  夫人?這個稱謂,聽來真是諷刺。

  周秋霽掀開門簾,看到江映城正在案前忙碌著,穿著一身家居白衣,襯得容顏更加俊雅出塵,這張臉,可真是迷惑人。她若非被迷惑,也不會第一次見著他,就芳心暗許……

  彷彿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抬起頭來,問:「怎麼傻站著?過來坐吧。」

  比起新婚那夜的語氣,此刻聽來倒十分溫和。

  「夫君什麼時候回來的?」周秋霽答道,「也不告訴妾身一聲。」

  「告訴你如何?不告訴又如何?」他的笑容裡有一絲諷刺,「反正咱們只是有名無實的夫妻,有必要嗎?」

  斂了眉,她本以為兩人的關係還有補救的可能,如今看來,是她在癡心妄想。

  「為什麼?」她忍不住問,「既然夫君如此討厭,為何還要迎娶妾身?」

  「夫人似乎記性不太好,」江映城臉上的諷笑更甚,「等到有朝一日、夫人恢復記憶之時,自會明白。」

  「夫君總說妾身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周秋霽高聲道,「到底是什麼?能不能現在就把話講個明白?」

  「若我主動告之,你假惺惺地悔過,又有什麼意思?總得你自己想起來,才算誠意吧?」說完,他再度提起筆,開始徐徐行書,完全沒受她焦躁情緒影響,表情平靜如水。

  看來,他是打算折磨她到底了……將她關在這府裡,逼她憶起一件她完全沒有印象的事,這個男人,大概有一顆扭曲的心。

  「對了,」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又道:「我姨母與表妹過幾日會進京小住,你替她們打點起居吧。」

  聞言,周秋霽一怔,詫異地瞪大眼睛。

  「雖然我們倆是有名無實的夫妻,可在外人面前,我還是希望與你保持恩愛的樣子,以免親朋擔心。」

  江映城的坦白,越發讓她感到齒冷。

  「何必呢?」她扯開一抹苦笑,「假如夫君只是想報復妾身,又何必費力作戲給他人看?」

  「我自幼在姨母家長大,受她老人家恩惠諸多,」江映城解釋,「表妹自幼愛慕我,可我對她從無非分之想,如今她若看到我與妻子舉案齊眉,定能斷了念頭,這也算我對姨母的報答吧。」

  原來如此,看來他還有幾分孝念,不過對付女人的手段也著實狠了點。

  「可妾身為何要配合夫君演這齣戲?」周秋霽問他,「夫君就不怕妾身戳破真相嗎?」

  「說白了,我娶你,有一半的原因就是為了敷衍我表妹,」他淡淡抬眸看她,「你若願意配合,將來我可以考慮放你自由,也會讓你的家人在昭平受到很好的照顧。否則,別怪我太心狠。」

  他在威脅她嗎?真沒想到,這樣溫文爾雅的男子,會有如此陰毒的一面……

  但她能拒絕嗎?如今這樣的處境,她事事身不由己。

  「好,妾身一定扮演好一個賢妻的角色。」周秋霽咬唇道。

  他嗯了一聲,低頭繼續行書,如風吹湖面卻不見一點微瀾。

  她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麼,但看他如此,只得作罷。

  她看到他提起袖口,輕輕擦拭案上一方青瓷筆洗,潔白無瑕的袖口頓時染上一抹塵色。這筆洗是什麼寶貝嗎?又或者,他節儉慣了,一向愛物如此?

  周秋霽搖搖頭,悲哀一笑,便不再多想,先行告退。

  這一切,本來也不關她的事。

  徐雪嬌一看就是個對江映城十分癡心的女子,這種癡心化為對周秋霽的嫉妒之情,很明顯地擺在她的臉上。

  她一下轎,連寒暄的話語都懶得說,迫切的目光就在周秋霽臉上梭巡,彷彿想盡快把情敵看透。

  周秋霽想,這女孩也太沉不住氣了,如此是無法討陰沉如江映城的歡心的。

  徐夫人倒是滿臉慈善溫柔,並不多語。所謂慈母多敗兒,徐雪嬌大概從小也驕縱慣了。

  「姨母、表妹,一路可安好?」周秋霽微笑著上前行禮。

  「這位便是表嫂吧?」徐雪嬌的語氣滿是諷刺,「聽聞表嫂的姊姊貴為貴妃,傾國傾城,本以為表嫂也是沉魚落雁一般的人物,誰想,倒不似與貴妃娘娘一母所生。」說罷,兀自大笑。

  四周諸人皆很尷尬,徐夫人連忙對她抱以歉意的眼神,連忙轉移話題,「映城不在府中嗎?」

  「丞相臨時有事進宮去了,臨去前已經吩咐過妾身好好安頓姨母與表妹呢。」周秋霽並不介懷,莞爾依舊,「請兩位先更衣歇息片刻,稍後會在花廳擺膳。」

  「表哥在信上說,已經替我們安排了一座清雅的小院,」徐雪嬌問:「可是表嫂親手佈置?」

  「丞相昨日將庫房鑰匙交給妾身,妾身因不知兩位喜好,也不好多添些什麼,只揀了幾件素淨擺設,還等姨母與表妹過目後,再做打點。」

  一邊說著,一邊將徐氏母女引往內院,繞過小橋流水,便見閒庭一座。此刻正值秋季,菊花滿地,頗有一番情致。

  周秋霽所謂的「素淨擺設」其實價值不菲,光是那架白玉屏風便值萬金,幾幅字畫均是皇上親賜,案上還擺著傳自前朝的古琴,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泉聆」。

  徐雪嬌淡淡掃了一眼,神情帶著不屑,彷彿這些全入不了她的眼。

  「表妹可滿意?」周秋霽問道。

  「表嫂真是小氣,」她毫不客氣地直接批評,「聽聞從前周丞相藏寶萬千,表嫂的陪嫁一定不凡,隨便拿兩件擺到這房裡,大概都氣派百倍吧?」

  周秋霽臉色微變,似被刺到痛處。誰不知道,她娘家因涉及謀反而被獲罪,封了府、抄了家,哪裡還有什麼嫁妝?

  徐雪嬌想諷刺她,說什麼不可以,偏偏提起這個——這,犯了她的大忌。

  她本不想與她計較,畢竟,她能理解愛慕一名男子卻求之不得的心情,但此時此刻,她也不打算輕易原諒這番羞辱。

  「表妹想添點什麼,儘管開口,但凡這府裡有的,妾身都傾力奉上。」強抑怒火,維持著禮貌的口吻。

  「那咱們不如就到表嫂房裡看看吧!」徐雪嬌笑道,「要有什麼寶物,也好教咱們開開眼。」

  輕輕頷首,周秋霽也不多說什麼,便引著徐氏母女往她房裡去。

  徐夫人本想阻止女兒胡鬧,但她哪裡肯聽母親勸說,硬要胡攪蠻纏,徐夫人也只得由她。

  周秋霽的房裡著實沒有什麼擺設,雪洞般空空蕩蕩的。自新婚之夜後,她命婆子將喜字與大紅帳子一併撤了去,整間房子更如尼姑庵般,只剩青燈搖曳。

  「想不到表嫂真是簡樸之人,」徐雪嬌不失所望,「罷了、罷了,還是到庫房尋些物件替我那小院裝點吧。」

  「妹妹還差什麼,儘管開口。」

  「別的也不缺了,筆硯總要備一副吧。我每日還要跟表哥習字呢。」

  「庫房裡倒不見現成的筆硯,」她思索片刻,「丞相書房裡倒有一副上好的,來人,先將它們擺到表小姐房裡吧。」

  那套筆硯,算得上是江映城書房裡的寶貝了,筆筒是通透的碧玉做的,硯台如漆、觸手生涼,最難得的是那一隻筆洗,青瓷的底子,有細細的冰紋,一看便知官窖精品。

  江映城似乎也不太捨得用,硯墨時也小心翼翼的,視之如珍。特別是那筆洗,她記得,上次他還以袖口拭之除塵。她倒想看看,他會不會將此物借給他這刁蠻表妹。

  「夫人,」一旁的婆子猶豫道:「那套筆硯是丞相心頭所愛,恐怕不妥吧?」

  她還沒說什麼,徐雪嬌倒率先開了口,「什麼了不得的東西,表哥會捨不得?再說,我又不會佔為己有,只是挪借一段日子罷了。」

  「表小姐想要,你就去拿了來吧,」周秋霽對婆子表示,「丞相那邊,我自會交代。」

  婆子仍舊滿面猶豫,但最終還是唯諾著去了,半晌,才與兩名小廝用托盤鄭重地捧著東西前來。

  「表嫂,你說的就是這個?」徐雪嬌凝眸,拿起那只筆洗,細細打量。

  「怎麼樣,這回可入得了表妹的眼嗎?」她從旁問道。

  「果真是好東西,」徐夫人亦上前觀賞,忽生一陣迷惑,「不過,為何這般眼熟呢?好像在哪裡見過……」

  「是嗎?」周秋霽一怔,「姨母曾見過?」

  「不記得了……不太確定。」徐夫人看了又看,搖搖頭。

  徐雪嬌抿著唇,看來在回憶著什麼,忽然,她瞪大眼睛,彷彿記憶被什麼觸動,格外詫異。

  「女兒,你認得?」徐夫人見女兒表情有異便問。

  僵立半晌,她方才答道:「不……我也想不起來。」

  她在說謊!周秋霽看得出來她一定在說謊。

  看來,這套筆硯定是什麼希罕物,否則,雪嬌表妹不會對它留下印象,亦不會是此刻的表情……

  它們到底什麼來歷?她開始有一點兒後悔,不該將此物拿出來。

  「好了,就用這個吧。」徐雪嬌恢復如常表情,轉身道:「多謝表嫂了,等表哥回來,雪嬌會告訴他,很滿意這一切安排。」

  「表妹中意就好。」

  這一刻,周秋霽忽然忐忑不安起來,因為,徐雪嬌眼中有種奇怪的光芒,就像戰場上看到敵人中箭時的那種幸災樂禍。

  她又夢見了從前的家。

  偌大的花園,芳草宜人,她坐在花榭深處,閒閒看著書,打發悠然的下午。

  那個時候,她的父親貴為丞相、兩朝元老,位高權重,隨便一句話便能語動京城,而大姊是睦帝最寵愛的貴妃,艷冠六宮,傾國絕色,連皇后都嫉妒。

  可惜,父親因參與謀反而獲罪,大姊也被打入冷宮。

  她還記得抄家的那一天,無數士兵湧入府中,凶神惡煞如厲鬼,她的頭髮被為首之人一把抓住,將她在地上拖行,那一刻,她所有的嬌貴與尊寵蕩然無存,只覺自己變得跟街邊的乞婦一般卑賤。

  皇上將她的家圈禁起來,她也不記得被囚困了多久,每天吃著餿冷的飯菜,生不如死……

  砰!忽然,她好像聽見了撞門聲響,恰如抄家那日,青天霹靂般的聲音。

  周秋霽猛然從夢中醒來,撐起身子,滿面驚駭。她本以為,是自己在嚇自己,直到她看清了床前站著的人影,才發現,這並非是一場惡夢。

  江映城一把將她拖起來,一如當初抓住她頭髮的士兵,他的俊顏扭曲得不再像他本人,雙眸中似要冒出火來。

  「是不是你幹的?」他怒吼道,「是不是」

  她本想抓住床緣,力道卻一個不穩,重重從床上摔了下來,衣衫不整的模樣,狼狽不已。

  「江映城,」她又羞又惱,壓根忘了禮數,脫口直喚他的名,「別忘了,你我只是有名無實的夫妻,誰允許你半夜三更如此無禮?」

  「你當我想到你房裡來?」他冷笑回道,「若不是你摔碎了我青瓷筆洗,你以為我有空理你」

  「筆洗?」周秋霽一怔,「你是說,你書房裡的筆洗?」

  「別跟我裝!」他揚聲問:「說,你是不是故意的?」

  「那筆洗怎麼就摔壞了?」她難掩詫異,「我交給雪嬌的時候,它明明還好端端的。」

  「別把事情推到雪嬌身上!」江映城瞠視著她,「她一眼就看出了那筆洗的來歷,斷斷不敢碰,早已叫婆子將它送還書房了!周秋霽,我本以為當年你只是無心之失,本性並不壞,沒想到,你真有一副歹毒的心腸!」

  「你到底在說什麼?」她越聽越急,「我把筆洗交給表妹後,就再沒見過它,況且晚膳後我一直待在寢房裡,哪兒也沒去!」

  「我真該派人時時刻刻盯著你!」他說得有點悔不當初,「本以為對付你這樣的女子易如反掌,看來,我倒掉以輕心了。」

  「有什麼證據能證明是我做的?」她頂撞回去,「誰親眼看見了?」

  「不用猜,就是你!否則,筆洗擺在書房時好端端的,你為何擅作主張,將它借給雪嬌?」

  「是你說從小身受姨母家大恩,要傾盡所有好好招待她們,表妹嫌棄我從庫房挑選的擺設不夠好,我才想到你書房裡那套筆硯。」周秋霽緊抿住唇,「我一片好意倒成歹心了?」

  「別的都可以碰,唯獨書房那套筆硯,誰敢碰它們一下,我便削掉她手指!」

  「那你就削掉我的十指好了!」她倔強地回道。

  江映城逼近,一把扼住她的喉嚨,狠狠地說:「你以為我不敢嗎?你敢發誓,當時挪用那套筆硯的時候,沒一點兒看好戲的心思?」

  她心裡咯一下,不料真被他猜透了。

  沒錯,他珍愛那套筆硯的心思,她又怎會不知?只要跨入他的書房一次,看到他用袖口擦拭筆洗的情景,便能猜到八九不離十……

  當時,她的確存著一點頑劣的想法,想整整他,也順便戲弄一下他那跋扈的表妹。

  可她真沒料到筆洗會被摔碎……這到底是誰做的?似乎,在故意暗害她……

  「披上你的外衣,跟我走!」他忽然道。

  她眸凝,剛想問原因,便見他已轉身而去,她不得不趕緊抓了一件披風,跟上他的腳步。

  他走得很急,彷彿正在發洩極大的怒氣,周秋霽隨著他繞過長廊,望著他的背影,不知怎地,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他實在與她想像中的江映城完全不同,彷彿兩個人。一個如沐春風般的優雅,一個心胸狹隘又暴躁。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曾經,她以為這個男子對她一見鍾情,即使他在新婚之夜那樣對待她,她也覺得肯定有什麼誤會,兩人之間仍有回轉的餘地……

  但此時此刻,她完全冷靜了,眼前的他,如此變幻莫測,最明智的選擇,就是早些遠離。

  逃出這座府邸,會不會很困難?應該怎樣讓自己輕鬆脫身?周秋霽望向高高的紅牆,思緒似乎飛到了牆外的遠空。

  「你傻愣著幹什麼?」江映城轉過身來,瞪著她。「快走!」

  周秋霽嘴角逸出一抹澀笑,跟隨他步入一間香堂。

  她以為香堂裡供奉的是江家的祖先,然而,牆壁上無佛無神,只一張女子的畫像。

  那女子看來正值妙齡,站在垂柳前,十指拈花,恬靜而美麗。

  這是誰?哪一位花仙嗎?像江映城這樣的男子,平白無故,為何要供奉一位花仙?

  「還記得她嗎?」他的語氣越發凌厲,睨視她的眼神也格外陰沉。

  「我認識她嗎?」她搜索記憶,全無半點兒印象。

  「原來,你真不記得了——」江映城發出一聲諷刺的長笑,月光從窗子斜映進來,他的身影像清冷的鬼魅。

  周秋霽真是受夠了他這樣無休無止的打著啞謎。「不如你直說了吧,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她又是誰難道,你折磨我,跟這女子有關?」

  他抿唇,笑聲漸斂,定定地看著她。

  「你有沒有嘗試過,傾盡所有的努力,只為得到一件東西?可當你以為就要成功的時候,那件東西忽然被毀了……砰的一聲,就像瓷器被摔了個粉碎,你說,換了你,能不因此瘋狂嗎?」

  他聲音變得很低,像是夢中的囈語,周秋霽退後一步,生怕他會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

  他曾經應該受過沉重的打擊,因為他此刻的表情就像是個瘋子,憤怒又淒涼。

  這一刻,她忽然對他產生了一絲同情,假如他不是經歷過一些特別痛苦的事,應該不至於如此……就像她,有時候想到周家滿門瞬間土崩瓦解,也氣得想發瘋。

  如果有機會可以一刀殺了睦帝,她大概也會下手吧?

  「你就在這兒待著吧,」江映城忽然道,「好好看看這張畫像,回憶回憶,假如你能想起畫中人是誰,我大概會原諒你……」

  還是這句話!為什麼他不肯直接告訴她答案?呵,這大概也是對她的一種折磨吧,讓她殫精竭慮,恐懼交加。

  她無法反抗,彷彿被縛住了手腳,在深淵裡沉浮……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4-2-9 12:08 AM

第二章

  周秋霽在香堂裡待了一整夜,深秋已近,單薄的衣衫讓她瑟瑟發抖,越接近黎明,越感到寒氣沁透心骨。

  她怔怔地看著牆上那幅畫像,那拈花的女子,雖然算不上傾國傾城,卻的確有出塵若仙的美麗,應該是江映城中意的那類女子。

  所以,這是他曾經的戀人嗎?以香燭供奉,案前還有鮮花素果,可見,此女子已經香消玉殞。

  但她怎麼也想不出來,這女子跟她有何關係……她真沒見過她,真的沒有!

  日上三竿的時候,徐雪嬌捧著一些茶點,得意揚揚地走了進來,臉上掛著勝利的笑容。

  「表嫂,還沒用早膳吧?妹妹我可想著你呢,來,將就著用一些點心吧。」

  周秋霽發現自己的確餓壞了,再加上整夜未眠,精力耗盡,此刻稍稍一碰就要暈倒。

  她也顧不得許多,抓了一塊點心,吞進肚子裡。還好,此點心是做得極其滑軟的豌豆黃,吃得再急,也不至於噎死。

  「表嫂還真放心啊,」徐雪嬌忽然說,「不怕妹妹在裡頭下了藥?」

  「有什麼打緊的?」周秋霽卻笑道,「反正我如今也生不如死。」

  徐雪嬌眉一凝。沒料到她如此無畏,所有的冷嘲熱諷、威脅逼迫似乎驟然無效了,看來她得換個方式了。於是她轉頭望向壁上,問道:「表嫂知道這畫中人是誰嗎?」

  「不知道,難道妹妹知道?」

  她神秘一笑,「若妹子告訴了你,有什麼獎賞啊?」

  「你若告訴了我,定對你有天大的益處。」周秋霽淡淡回答,「若不肯,我就算百般利誘,你也斷不會說的。」

  徐雪嬌笑容微斂。「表嫂果然是譽滿京城的才女,料人也算神准。」

  「那麼妹妹還打算告訴我嗎?」她鎮定如常,「若不肯,捧了這點心,快快離去,若肯,就快些說吧,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告訴任何人你來過。」

  抿住唇,徐雪嬌瞪著她,本想奚落她一番,沒料到卻被她反將一軍。

  「青瓷筆洗……其實是你摔碎的吧?你深知那是你表哥的心愛之物,想藉此離間我與相公之間的關係,把一切過錯都推到我的身上,讓我來當這替罪羊。」

  周秋霽說完,眼神有些銳利地看向她,發現她指尖微顫。可見,她猜測正確。

  「那青瓷筆洗,與這畫中女子,有什麼關係嗎?」神智越發清醒,透過她一點一點的抽絲剝繭,真相已經呼之欲出了。

  「表嫂果然聰慧。」不得不頷首道,「既然如此,妹妹也不拐彎抹角了——畫中的女子,名喚蘇品煙,是表哥生平最最鍾愛的人。」

  蘇品煙?呵,果然人如其名,那畫中安靜恬美的模樣,很適合這樣的名字。

  「表哥從小就父母雙亡,寄養在我家中,蘇品煙是我家鄰居,表哥與她自幼相識。蘇家在我家鄉頗有些名望,雖然表哥與蘇品煙相互愛慕,但蘇家畢竟不會把千金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兒,所以表哥便立志要出人頭地,迎得美人歸。」

  周秋霽靜靜地聽著,不知為何,她竟有一絲羨慕一羨慕這樣兩小無猜的純淨感情。

  「三年前,表哥來到京城,當今聖上那時還是永寧王,機緣巧合,表哥投到他門下,成為府中幕僚,深受賞識,表哥覺得終於有了揚眉吐氣的一日,便接蘇品煙進京一索,誰料人才剛到京郊、下轎稍作休息,便被迎面而來的一匹馬兒撞得身受重傷,當場斃命」

  她聞言大駭,睦目結舌。

  「表哥當時以為,是因為自己替聖上辦事,得罪了朝中哪幫勢力,才會殃及他最愛的女子,但經過幾番調查,才得知那匹馬兒名喚『風駒』,本來為宮中御馬,卻不知肇事者為何人」

  周秋霽腦中嗡嗡作響,砰的一聲,彷彿有什麼炸開了。

  風駒、風駒……不就是那年先帝賜給他們周府的御馬嗎?不僅如此,這馬兒更是那一年爹爹送她的生辰禮物……

  電光石火間,她什麼都明白了,為什麼江映城娶了她卻又折磨她,將她囚困在府中思過。

  如果是因為這個原因,他要困她一輩子,大概也不為過……

  「青瓷筆洗便是蘇品煙送給表哥的,」徐雪嬌緊盯著她煞白的臉,勾起一抹邪惡的笑容,「你現下懂了吧?」

  難怪他會那般惱怒、難怪他會說出那番話……對他而言,快要到手的幸福,如瓷器般破碎,付諸多年的努力如江河逝水,換了誰,誰都會發瘋吧?

  周秋霽眼中泛起盈盈的淚花,這一刻,她已經完全原諒了他對她所做的一切。

  假如,真能彌補他心中的創傷,她甘願受罰。

  原來,蘇品煙就是那女孩……說起來,也怪她不慎,她是該一輩子愧疚的……

  「表嫂,此刻是否感到心如刀割?」徐雪嬌幸災樂禍地看著她,「不過這也不能怪你,知道自己並非表哥最鍾愛的人,的確是會難過的。」

  呵,她還真希望是因為嫉妒而心痛,至少,比因為愧疚而心痛要好過得多。

  「蘇品煙去世以後,我本以為,表哥要嘛終生不娶,要嘛也會娶從小一起長大的我,」徐雪嬌忽然憤憤不平道:「誰料,他莫名其妙娶了你!人們都說,表哥對你一見鍾情,否則不會娶一個罪臣之女,我對母親說,無論如何,也要來京城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一見鍾情,她本來也是這樣認為的,可惜,那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幻想,鏡中花、水中月而已。

  「如今看來,表哥對你的感情也不過如此嘛,只不過摔破一個小小的青瓷筆洗,就氣得罰你面壁思過。」說著,徐雪嬌時了口氣,「至少,你現在還是比不上蘇品煙的。」

  「不是現在,」沉默良久的周秋霽忽然道,「是永遠也比不上……活著的人,本就不該與死人比較。」

  徐雪嬌一征,沒料到她會如此作答。

  「麻煩表妹去請丞相過來。」周秋霽輕輕說了句。

  「什麼?」冷笑一聲,「你以為表哥在氣頭上還會見你?」

  「他會的。」她篤定道,「你就說一我知錯了。」

  他等的,不就是這一刻嗎?他要看到她反省、悔悟、痛哭流涕的模樣如果他需要,她可以如此。

  「二姊……二姊……」

  周秋霽的思緒回到出事那天,看到妹妹周冬痕滿面驚恐地向自己跑來,全身傷痕纍纍。

  那天,是她十四歲的生日,爹爹送給她一匹漂亮的御馬,還有個很神氣的名字叫風駒。

  爹爹說,因為她太喜靜,所以送她馬兒,希望她不要整日待在書房裡,偶爾也能出去走走。

  冬痕自幼好動,五歲便跟隨名師習武,見了這匹駿馬自然羨慕至極,硬要騎一騎,她身為姊姊,自然不能小氣,也就由著她去。

  兩個時辰之後,冬痕卻遍體鱗傷地回來了,說馬兒不知為何像發了瘋似的直往前衝,她好不容易才躍馬逃身,馬兒則摔下了懸崖。

  她還說,途中馬兒撞倒了一名女子……

  這件事情,最終由爹爹出面解決了,爹爹還囑咐她倆,馬兒發狂之事不能告訴外人,因為這是皇上賞賜的御馬,若傳揚出去,或許會引來禍端。

  許多年過去了,風駒為何會忽然發狂,是意外還是被誰下藥,它撞倒的那名女子是死是傷,她都一無所知,這似乎是一個永遠不能觸碰的秘密。

  今天,真相終於略略浮出水面,至少,她知道了那名女子的名字。

  「你想起來了?」不知何時,江映城來到了她的身後,冷冷問道。

  「原來是她……」周秋霽望著畫像,萬分歉意,「當年,我爹爹派人回去救助那名女子,卻已不見她的蹤影,我們猜測,她已經被好心人救走了,誰知道……」

  「她本可以活的!」他痛苦的厲聲指責,「是你撞倒她之後,不顧而去,你當時若稍微拉一下擅繩,下馬救助一二,她或許就不會因為失血過多而亡!」

  「我?」她一怔。

  呵,怪不得他這樣恨她,原來,他並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甚至……怨錯了人。

  但她此刻能說什麼呢?把一切過錯都推到妹妹身上嗎?不,這也怪不得冬痕,只怪那匹馬兒……不,也怪不得馬兒,只怪……

  她只覺得千頭萬緒,百口莫辯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當時真是想停下馬兒,下去看一看。」周秋霽定定地望著夫君,「可馬兒不聽使喚,一直往前狂奔,我自己都險些沒了性命……」

  江映城眉一凝,顯然,她的話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那一年,我只有十四歲……」她歎息道:「你以為,一個十四歲的姑娘能壞到哪裡去?會活生生把人撞死,不顧而去嗎?你我相處的時日雖然不多但憑你的直覺,我真是這樣一個本性歹毒之人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眉頭深鎖地緊轍著她,很顯然,他在猶豫,對她的話仍感到半信半疑。

  「你說馬兒發了狂?」終於,他緩緩問道,「為何會發狂?據我所知,那是一匹馴良的御馬。」

  「這件事情,爹爹一直在調查,我也不知他是否查到了結果。」周秋霽搖頭,「總之,他沒有告訴過我,也叮囑我不要再問。」

  江映城眉心更皺,彷彿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當年周丞相位高權重,朝中又黨派諸多,風駒既然是先帝所賜,有人想藉此暗害、挑撥君臣之間的關係,也是有可能的……」半晌,他才輕聲道。

  他真信她了嗎?

  無論如何,他肯這樣說,她已經很欣慰了,至少證明,他並非不講理之人。

  「你肯放了我嗎?」她趁機壯看膽子問。

  他凝重地望著她,搖了搖頭。

  「就算不關我的事,也打算把我囚禁一輩子?」她心間再度一沉。

  「等查清當年的真相再說。」他答道,「難道你不想知道嗎?」

  不能憑她的片面之詞就輕易放過她,畢竟,在還沒找出真相之前,她還是殺害他心愛女人的仇敵。

  「何況,我現在也需要有人扮演我的妻子。」他淡笑,「對皇上那邊、對我姨母這裡,都要敷衍一二。」

  這話是什麼意思?用她來搪塞徐雪嬌,這個她可以理解,可是對於睦帝,有這個必要嗎?她的姊姊早已不是貴妃了。

  「明日你隨我進宮吧。」江映城不理會她困惑的表情,又道:「太妃設了個賞菊宴,皇上請咱們夫妻一同前去。」

  賞菊宴?呵,想當初,他倆便是在紫籐會上相識,同樣是一番花季,卻別樣滋味。

  「打扮得漂亮一點,你氣色不太好,」他盯著她的花顏,「我可不希望皇上看出破綻。」

  「為什麼?」周秋霽忍不住問,「皇上會在意嗎?」

  「也許你還不知道,你姊姊雖然被打入冷宮,但她仍是皇上的心頭至愛。」江映城卻如此回答,「皇上當然會在意你幸福與否。」

  皇上依然愛著大姊嗎?既然相愛,那為何還捨得將人打入冷宮?既然打入了冷宮,又何必再在意她的家人?

  她真是不懂帝王之心,不,應該說,天下女子大概都弄不懂男人的心思……比如眼前站著的江映城,她便覺得難以捉摸。

  「明白了,妾身會依夫君所言,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她額首道。

  他狐疑地打量了她幾眼,彷彿不相信她會這般乖乖聽話,然而,她的血色平靜如水,倒也讀不出什麼。

  「你回房去吧。」他說,「我要跟品煙單獨待一會兒。」

  品煙?不過一幅畫而已,他卻以那女子的名字代稱,彷彿她還活著似的。

  想來他也頗為可憐,如今陪伴他的只剩一縷芳魂一不,若天地間並無鬼神,那麼,陪伴他的,唯有他自己的想像。

  周秋霽同情地凝視著他的背影,然而,終究不知該勸些什麼,只得默默退下。

  推開門,戶外陽光明媚,一洗夜晚的陰霾,但她的心卻依舊空落落的。

  她從袖中抽出一張薄薄的絹帛,這是她貼身藏著的秘密,連沐浴時也不敢讓它離開視線。

  她想,或許是該使用這東西的時候了。

  當初,爹爹離京之夜,將這東西交給她,告訴她,必要時設法帶著姊姊逃離京城,到昭平與家人團聚。

  為了江映城,她原對京城萬般留戀,可這一刻,她意識到那個讓她一見傾心的男子,原來與她沒有絲毫關係。

  那她何必再執迷不悟?

  她也很想知道當年御馬發狂的真相,可他若一輩子查不出幕後兇手,她是否要一輩子被他囚禁、當這個替罪羊?

  呵,她可沒這麼笨。

  絹帛雖然只薄薄一張,可上面萬千筆劃卻縱橫交錯一那是一張宮廷的秘密地圖,清楚標示出哪裡是冷宮、哪兒有離宮的秘密通道……

  那是父親替她們姊妹倆做的最圓滿的打算。

  「秋霽妹妹看來清瘦了許多,」睦帝笑盈盈地端詳了她一番,接著轉而對江映城責備道:「丞相,朕當初是怎麼吩咐你的?當心朕唯你是問。」

  「丞相和夫人新婚燕爾,秋霽妹妹初為人婦,想必有諸多不適。」皇后在一旁打趣,「皇上又何必多此一問?」

  「是啊。」肅太妃亦笑著附和,「皇上若責罰丞相,別人倒不見得會說什麼,秋霽定頭一個不答應。」

  一時間,在座眾人全笑了。

  江映城攜周秋霽坐在席間,那副舉案齊眉的模樣,彷彿她真是他琴瑟和嗚的妻子,而宮中諸人對她的親切態度,好似她還是貴妃的妹妹,那個備受寵愛的丞相千金。

  但她知道,笑,不過是假笑,話,也不過是客套話。

  「今年的菊花開得甚好。」皇上又問了,「秋霽妹妹可喜歡明關聽聞天下才女通常獨愛菊花,太妃既然起了興致設宴,朕便特意將你們夫妻請了來,一併湊湊熱鬧。」

  「回皇上——」周秋霽起身道,「臣婦從前的確甚愛菊花,它雖無傾國之姿,卻性格高潔,值得讚歎,可近日臣婦卻喜歡上牡丹、芍葯等富麗之花,頓覺從前喜愛菊花之說,不過裝腔作勢而已。」

  此言一出,四下皆變色,沒料到她居然敢掃帝王之興,江映城亦頗為意外的看著她。

  「哦?」趙闕宇卻好奇道:「妹妹為何忽然改了喜好?」

  「因為臣婦思念姊姊。」她率直的回答,「世人常用牡丹之姿來形姊姊的傾國之色,臣婦睹花思人,越覺親情之可貴。」

  眾人越加駭然,她公然提及,無疑犯了大忌。

  她本以為,江映城會阻止她,就像所有阿談奉承之徒那般,大聲喝斥她以討好皇上,然而,他依舊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彷彿對她的勇氣頗為欣賞。

  趙闕宇斂了眉,似乎觸及心事,一時沉默。

  「方纔皇上問臣婦想要何新婚賀禮,」周秋霽趁機道,「臣婦斗膽,想見姊姊一面,不知皇上可否開恩?」

  頓時一片鴉雀無聲,在場所有人一齊望向皇上陰冷的臉色。

  「皇上息怒——」江映城終於開口,檔在她的面前,「臣妻思念姊姊心切,才會不慎道出此言,還望皇上體恤周氏滿門的境況,饒恕臣妻。」

  臣妻?這一刻,他還真像個愛護她的丈夫。

  不論他是害怕被她連累,還是想留著她查明當年出事的真相,她都感謝他當下的所為。

  「此情可恕。」趙闕宇緩緩回應了句,「不過自古冷宮沒有探視的規矩,朕若准了,對祖制不好交代。」

  「此事從長計議吧。」皇后圓場道,「秋霽妹妹,將來總能找到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讓你們姊妹見上一面一今日只談賞花,可好?」

  話已至此,周秋霽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低下頭去,她本想藉著探望姊姊的機會,商量離京大計眼下,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夫人,你的眉色淡了。」江映城卻忽然一提。

  「什麼?」她抬眸,一時不解。

  「想是艷陽高照,晨妝都化了。」他似話中有話,「不如去補補脂粉吧,太妃跟前,太素淨了失禮。」

  「是啊,秋霽,你更衣去吧。」肅太妃亦道,「哀家年紀大了,就喜歡看年輕人喜慶的模樣。」

  「那……臣婦先告退了。」周秋霽這一刻恍悟,江映城是在給她找台階下吧?

  畢竟,四下皆尷尬,她再待下去也不太好,不如藉著補妝更衣的借口,到後面歇一歇。

  她不禁感激地看了夫君一眼,他眸中似乎帶看隱隱的笑意,寓意不言而明。

  周秋霽沿著石子小徑往宮房走去,那裡特意挪出了幾間,供今日入宮的命婦更衣小憩。

  「你們都去吧,我想獨自歇會兒。」說實話,她此刻有些心煩意亂,才到游廓處,便打發了幾名婢女。

  秋季陽光高潔,她怔怔地看了幾眼飄落的紅葉,倒也捨不得進屋去,整個人忽然變得懶洋洋的,只想這樣化為石像,什麼也不要想。

  沒多久,她蹲下身子,坐在台階下,不由得發起呆來。

  姊姊在冷宮之中,究竟怎麼樣了?日前只托人捐來一句「一切安好」,不知是否真如其言?

  倘若她從這裡悄悄往冷宮去,會不會被人察覺?冷宮到底是空曠無人,還是守衛森嚴?她進得去嗎?

  她想著這些無邊無際的問題,也不知過了多久,到底還是拿不定主意。

  忽然,她聽到有人在說話,那聲音極輕極細如蚊音作響,起初,她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是一神遊中產生的幻覺。

  可是再仔細一聽,是兩人正在對話……

  「娘娘,酒已經備好了。」

  「本宮吩咐的東西,你已經放進去了嗎?」

  「娘娘……還請三思,畢竟這酒是您準備的,萬一有個好歹,頭一個被懷疑的便是您啊。」

  「正因為是本宮準備的,倒不會懷疑到本宮頭上,畢竟天底下哪有這麼笨的人呢?皇上一定會以為,本宮是受奸黨陷害。」

  「娘娘,奴婢不明白,您吩咐在這酒裡下藥,藥量卻不能致人於死,又有何用?」

  「本宮並不打算害誰性命,只是利用此酒離間他君臣二人。」

  「娘娘為何一定要讓江映城與皇上有隙?」

  「江映城為相後,處處與我季漣一族為敵,娘家命我勢必要將此人除去,否則必成大患。」

  「那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豈不更好?」

  「這個你就不懂了,本宮不了結他,自然有本宮的道理,好了,別讓太妃與皇上久等,咱們走吧。」

  一時腳步細碎,兩人遠去了。

  周秋霽駭然聽著方才一番對話。幸好,她坐在台階下,又有花叢掩蔽,對方不曾察覺她。

  從背影看來,為首的似乎是惠妃余氏,她曾見過惠妃一面,那日便是她捎來了姊姊的口信。

  但她從來不信任惠妃,惠妃曾送給姊姊一盒紅丸,說是有助於調養身子,可她偷偷拿了一顆去詢問醫術高明的大夫,證實了其中藏有暗毒。

  惠妃外表賢良淑德,與姊姊一向交好,卻下此毒手,可見是個擅放冷箭的陰險之徒。

  那壺酒被動了手腳嗎?聽上去,這次並非要害誰的性命,只不過是挑撥江映城與睦帝之間的關係罷了。

  的確,江映城入宮赴宴,倘若遭遇不測,睦帝脫不了干係,古人有免死狗烹之說,江映城在睦帝登基之前曾立汗馬功勞,此刻怕他功高震主也是常情,況且皇上亦非善類,此事若出,君臣二人必然有隙。

  她該怎麼辦?去阻止這一切嗎?

  阻止了,於她、於周家,又有什麼好處?別忘了,是皇上和江映城連手,才害得她周家上下落魄至此。

  她應該假裝什麼也不知道,隔山觀虎鬥,若出個意外,她還可攜姊姊逃離京城去與家人會合……

  可她真能坐視不管嗎?

  心中百轉千回,不知過了多少道坎兒,突地,她憶起方才江映城,暗中助她化解窘境,感激猶存。

  何況,風駒撞死了他最最心愛的人,雖然她並非真正的肇事者,可畢竟不能撇得乾乾淨淨。

  他還說,要與她一同查出當年風駒發狂的真相呢,難道,她真不想知道了嗎?

  心下有一股衝動,也顧不得許多,連忙往賞花宴處奔去。她一眼便看到惠妃正在斟酒,從太后起始,未至江映城一還好,還來得及。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4-2-9 12:14 AM

第三章

  「咦,秋霽回來了。」肅太妃抬眸看到她,笑道:「正巧,趕得上品嚐惠妃親手釀製的百花酒。」

  「臣婦給惠妃娘娘請安。」周秋霽合笑向對方施禮,「娘娘近來可安好?」

  「秋霽妹妹——」惠妃上前與她執手相握,「宮中瑣事繁忙,還來不及向妹妹道賀新婚之喜,是本宮疏忽了。」

  「怎麼,惠妃與秋霽妹妹也熟識嗎?」皇后好奇地問。

  「不瞞皇后,惠妃娘娘與臣婦的姊姊素來交好,日前家中遭遇變故,娘娘藉著出宮禮佛的機會,還特意到臣婦家中探親,故而臣婦與娘娘也格外親厚些。」周秋霽答道。

  這話看似表示感恩,實則放了一支冷箭——惠妃末經睦帝允許,私自到周家探視,幾乎可治她的罪了。

  四周諸人果然都微微變了臉色,惠妃也是一怔,連忙看向皇上,不過趙闕宇只是一徑沉默,始終沒有開口。

  「惠妃,快給江丞相斟酒啊,也算賀他與你秋霽妹妹的新婚之喜。」肅太妃連忙笑著緩頰,不想破壞這祥和的氣氛。

  「是。」惠妃連忙托著玉壺,步向几案。

  周秋霽看得很清楚,她斟酒時,將壺蓋不為人知地轉了轉,可見,這壺蓋上定有機關,毒汁想必藏於此間,此刻滲落到酒中。

  惠妃膽子再大,也不敢謀害太妃、皇上或皇后,所以,方纔她斟過的酒應該都潔淨無害,這一杯,陰謀才真正開始。

  「江丞相,請——」惠妃將酒遞給江映城,笑道。

  「這第一杯,不如就讓我來吧。」周秋霽不知哪裡來的勇氣,邁上一步說。

  她瘋了嗎?她想,她真是瘋了,哪有人明知是毒酒,還自己送上門的道理?

  可當下她又想不出別的辦法,畢竟,這一杯酒如果讓江映城飲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她喝了,應該不會立死吧?只要及時救治,應該不會有什麼事。

  何況,她一個弱女子倒下,整個丞相府不會受什麼影響,可江映城一旦中毒,整個朝野便會聞之色變,到時候,她遠在昭平的家人得不到特殊照顧亦會像失去了靠山,際遇堪憂。

  所以,這一杯,只能讓她替他喝,這是她想到的最好辦法。

  周秋霽率先端起酒杯。「妹妹先乾為敬,算是感謝娘娘在周府遭遇變故時的探視之情。」

  接著未等惠妃開口,便一飲而盡,酒水清冽,散發著濃濃的花香,一點兒也不像致命的東西,果真,越是危險,越顯平和。

  她微笑,卻見惠妃臉色驟然慘白,誰也沒料到她會如此,就算一刻之前,她自己也沒料到。

  不多久,她的身體開始發顫,彷彿不受控制般,她輕輕鬆開指間,任由酒杯掉在地上……

  周秋霽醒來的時候,看到江映城就坐在床榻邊。

  他好像又回到她最初認識的時候,那個溫潤如王的君子,合著柔情的雙目,如竹尖上的水珠。

  她就是被他這副模樣欺騙,愛上了他……

  「醒了?」他低聲道。

  看來,不是在作夢,他居然在跟她說話,而且口氣還這般溫和?好半晌,她才回憶起自己為什麼會躺在這裡、之前發生過什麼。

  「我們還在宮裡?」她望著四周紗帳低垂,軟煙般的顫色,大概就是傳說中御用的霞羅紗吧?

  「你中了毒,皇上吩咐留你在宮中靜養,已請最好的御醫看過,沒有大礙。」江映城答道。

  「哦。」她漫應了一聲,身子雖無大礙,卻暈乎乎的,週身乏力。

  「不覺得奇怪嗎?」他盯著她。

  「什麼?」她怔了一怔。

  「你不問問為什麼會中毒,毒又從何而來?」江映城深瞳處有掩不住的凌厲。

  「對啊,我為什麼會中毒?毒從何而來?」她連忙敷衍道,「看來我是病糊塗了……」

  「不問,是因為你早就知道了吧?」他淡淡一笑,「又何必掩飾?」

  驟然僵住,在尚未康復之前,她真不該跟他耍心眼,她怎會忘了,他是何等聰明的男子。

  「放心,我不會追問的。」他輕輕替她整好被子,說:「無論如何,是你救了我——」

  這話讓她鬆了一口氣,卻又有些一失落。

  她救了他,卻只得到這樣一句?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甚至,算不上感激之情。

  「我本以為你會去冷宮看望貴妃。」他忽然又道。

  她發現自己的腦子有點轉不過來,跟不上他的速度,好半晌,她才明瞭。

  原來那個時候他提議讓她去補妝,其實是專門給她一個機會,讓她去冷宮看望姊姊的?

  呵,她真笨,到了此時此刻,才懂得他的用心。

  「當日賞花宴處,距離冷宮並不遠,況且,一路上也無守衛,你本該速去速回的。」

  「我……我怎知曉?」周秋霽嘴唇微顫,「皇宮那麼大,我又不識得路……」

  「哦?」江映城挑眉輕笑,彷彿早就看破了她的小秘密,「我還以為,你總會有辦法。」

  又被他料中了嗎?那張地圖,該不會早被他發現了吧?

  周秋霽倦意頓時全無,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強撐病體,對付這個難以琢磨的男子。

  有時候,他真讓她覺得可怕,彷彿深夜的幽潭,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竄出什麼來,嚇人一跳趴

  「不過,」他的聲音候忽變輕,輕到像是氣音,只讓她一個人能聽見,「你沒去也好一貴妃娘娘已經不在宮中了。」

  「什麼?」周秋霽瞪大眼睛,猛地坐起來。

  「看看,我就怕你會激動,」江映城按住她的肩,讓她往後靠坐著,「才好了些,這樣會傷身。」

  「大姊她……」她警戒的望望四周,確定隔牆無耳,才鄭重地問:「她真的已經離宮了?」

  「騙你做什麼?」他微笑反問,「你以為皇上為何要阻止你去見貴妃?」

  「與祖制不合?」她心潮翻滾,無法靜心思考。

  「皇上最寵貴妃,遷貴妃入冷宮實在是迫不得已,況且你又是我新婚妻子,看在我的面上,也該許你們姊妹倆見上一見。」江映城好笑的搖頭,「皇上不讓,只因為冷宮裡實在無人可見,卻又怕朝野知曉,只好拒絕你了。」

  真是這樣嗎?果真如此,她該感謝上蒼生平頭一次,她甘願被他欺騙,因為,被騙的感覺如此之好。

  「可大姊去了哪裡?」她又提心吊膽起來,「皇上既已知她離宮,定會派人去擒她……」

  「不會的。」江映城卻篤定道,「皇上深愛貴妃,斷不會阻礙她的出路,況且宮中危機四伏,皇上為了貴妃的安全,也只能由她離宮。只是,貴妃這一去,皇上怕是要飽受一番相思之苦了。」

  皇上原來這麼喜愛姊姊嗎?姊姊當初進宮時,她還為所謂的帝王之愛擔心了一番,如今看來,著實令人羨慕。

  什麼時候,她也能有這樣一個男子守護,無論他是君王或者乞丐,她都甘之如怡。

  可惜,她恐怕沒有姊姊那般幸運了……

  「在想什麼呢?」江映城貌看她,將她複雜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放心,貴妃定是往昭平去了,你若擔心貴妃這一路有危險,大可放心,皇上自會派人守護她的。」

  「我不擔心……」周秋霽微勾起唇的回道,「既然你說皇上默許姊姊出宮,姊姊定會安然無恙的。一國之君,縱然不能令舉國周全,保護心愛的女子,總是力所能及的吧?」

  江映城還想再說些什麼,但她這話,倒讓他說不出別的了。

  過了好半晌,他才又開口問:「感覺可好些了?」伸手撫了撫她的額頭,「倒也不燙了。」

  「夫君有事自去忙吧。」她靠回枕上,「妾身一人在此即可。」

  「新婚妻子身子不適,當丈夫的哪有不管不顧的道理?」他卻半步不挪,「若我真走了,外人又不知會說什麼了。」

  呵,也對,她怎麼忘了,現在他倆是在演戲,不該出半分差池。

  「通常這個時候,恩愛夫妻之間會做些什麼呢?」周秋霽笑問。

  「靠在床頭親熱吧。」江映城面不改色地答。

  這話讓她頓時呼然心動,雙頰驟紅。

  「可我這個當妻子的身子不妥呢。」她努努嘴,「當丈夫的就只顧著親熱?」

  「那麼請問娘子想要為夫的做什麼呢?親手餵你喝湯藥?」他輕撣衣袖,「還是……餵你用膳?」

  「唱個小曲吧。」也許是因為知道大姊沒事,心情自然放鬆不少,她忽然調皮地道,似乎想戲弄他一下。

  「什麼?」江映城一愣。

  「或者講個故事。」周秋霽眨眨眼睛,強抑笑意。

  「我不會唱曲。」望著她的水眸淘氣的轉溜,他這才明白過來,自己跳進了她的陷阱裡,「也不會講什麼故事。」

  「難道你會講笑話?」她實在忍俊不禁,小腹一顫一顫的。

  「或者……」他忽然提議,「為你撫琴一曲?」

  撫琴?嗯,不錯,像是他會做的事情。

  「那你可要打起精神了,」她故作傲慢地說:「別的我或許不太在行,聽曲可著實挑剔。」

  「別的我也不太在行,」他被她激發了鬥志,「對撫琴我可著實有把握。」

  不過她可沒這麼好打發,開始提條件,「第一,我不聽聽過的曲子,第二,我不聽太過激昂的曲子,第三,我也不聽太過婉約的曲子。」

  「還挺難的。」江映城笑了,「好,讓我想一想吧。」

  周秋霽本以為他要想很久,誰料,他命人搬了琴來,就在案前生下,想也沒想就撫出一首曲子來。

  樂音初時如涓涓細流,鶯啼燕語,頗有些婉約之致,隨後細流匯成湖泊,大雁逆水南飛,茫茫江面,蘆葦萎江,再聽時,已是汪洋大海,波濤拍岸,崖石嶙峋,待到驚魂動魄之際,卻漸漸平緩下來,如月出長空,天際一片明亮的湛藍。

  她本是隨意聽聽,越聽卻越發撐起身子,陷入情境,不能自拔。

  她自恃頗懂音韻,琴技遠超泛泛之輩,但與江映城相比,卻讓她無比汗顏,心中激顫良久,難以平復。

  「夫人,如何呢?」一曲終了,江映城莞爾地問。

  「夫君哪裡學來如此高超的琴藝?」周秋霽不得不額首讚歎,「想是得名師指點吧?」

  「她倒不是什麼名師……」他的俊顏忽然一斂,彷彿被勾起什麼傷心事,「她也從不曾教過我,只是,我聽慣了,也就學會了。」

  她?是指誰?

  「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她輕輕問道。

  「秋水。」他簡潔地答。

  秋水、秋水……她與他初相識時,他曾作詩一首,那詩的名字不正叫作<秋水>嗎?

  呵,原來,他喜歡秋水,都是因為這首曲子。

  「寄居在姨母家時,有一日讀書讀得累了,便到花園裡走走,」不知為何,他忽然對她說起往事,「當時正值秋季,天空中掛著一輪圓月,我聽到了這首曲子,隔著牆,隱隱地傳來,我從來不是調皮的孩子,那一天,卻忽然童心大發,挽起褲腳,爬到樹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品煙。」

  蘇品煙,果然是她!她就是這首曲子的主人,也是教他彈琴的人。

  周秋霽澀澀一笑,說不出心裡的滋味。

  他是她的丈夫,現在卻在思念別的女子,她卻不能吃醋,甚至不該表現出任何不滿的情緒,只能滿懷同情和苦澀,當一個乖巧的聽眾。

  這一刻,她無比羨慕蘇品煙,甚至,有一點點嫉妒。

  「品煙其實還比我大一歲,一直叫我稱她為姊姊,她其實也一直像姊姊那樣照顧我,給我做好吃的點心,陪我寫字、替我硯墨,送我各種我以前從沒見過的好東西……」江映城的聲音開始發顫,眼神飄向遠方,眼角似乎也悄悄地濕潤了,「在這個世上,她是對我最好的人……」

  問秋霽低下頭,很想告訴他,假如,他遇到的不是品煙,而是另一個喜愛他的女子,也同樣會對他很好的。

  可她不敢這樣說,因為,他一定不會相信。

  蘇品煙就像逝去的仙子,把留給他的所有記憶變成了盤石,在他的生命裡根深蒂固,永不磨滅,無可比擬。

  「奇怪,我為什麼要對你說這些?」他瞬間回過神來,收回目光看著她,「這種事情,自己說得津津有味,別人會聽得索然無味吧?」

  「你彈了那首曲子,想起往事,也是應該。」周秋霽淺笑回應,「沒什麼奇怪的。」

  他沒料到她會這樣回答,頓了一頓,倒也贊同地點了點頭。

  「好好休息吧,皇上找我議事,晚膳以後我再過來。」

  他這就要走了嗎?其實,身體微恙,有他在一旁說說話,無論說什麼,她都是欣慰的。

  「映城——」沒由來的,她猛然喚了他的名字,彷彿這一刻,他是她唯一的親人。

  的確,在這京城之中,她已經沒什麼人可依靠了。

  所以,她得提醒他,不該有所隱瞞。

  「什麼?」他明顯怔住了,這個稱呼讓他始料末及。

  「我知道是誰在酒裡下了毒……」她低沉地說。

  他有一刻愕然,難以置信地凝起了眸。

  「表嫂,身體可好些了?」徐雪嬌站在門外,笑意盈盈。

  自從宮裡回來後,周秋霽是第一次看見她,不知為何,總覺得她的笑容裡充滿了惡作劇的意味,不知又要搞什麼花樣。

  「表妹請進。」她將對方迎進來,「多謝關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中毒的這段日子,其實也沒覺得怎麼樣,就是身子綿軟無力,總想躺著,頭髮也脫落了不少,簡直不敢照鏡子,害怕看自己憔悴發黃的臉。

  她本來就不算美,這下更慘不忍睹了。

  「妹子要給你引薦一個人。」徐雪嬌忽然往門外喚道:「小竹,進來吧。」

  周秋霽一怔,不解其意,卻見一個怯生生的小婢邁了進來。

  那名小婢有一股清新脫俗之氣質,雖算不得美麗絕倫,卻能讓人一見就把目光全數投在她的身上,再也捨不得離開。

  她總覺得她有些面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表嫂,怎麼樣,不錯吧?」徐雪嬌不懷好意地笑。

  「是個美人。」周秋霽額首,「是妹妹房中的婢女嗎?聽聞沁州地靈人傑,果然連一個小小的婢女也不俗。」

  「她不是我的婢女,是我剛剛托人從奴隸市場上買來的。表嫂,你細看,她長得像誰?」

  周秋霽微睜雙目,仔細打量那名小婢,在顛簸的記憶中搜尋,心裡忽然湧起一絲恐懼,有股不祥的預感。

  「她像不像畫中的人?」

  周秋霽胸中略睡一聲,

  見表嫂有些慌亂的表情,徐雪嬌故意提示。

  身子有些發僵,沒錯,就是她……這小婢像極了那個讓江映城愛得病入膏肓的女子,蘇品煙。

  「有幾分相似。」雖然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但表面還是維持著鎮靜,淡笑依然。

  「表嫂,把小竹放你屋裡吧。」徐雪嬌烏黑的眼睛直轉,「就當妹妹送給你的禮物。」

  「可我不缺奴婢啊。」眉一凝。

  「表嫂,你是個聰明人,怎麼就聽不懂妹妹的話呢?」她得意揚揚地說,「擱在你屋裡,萬一哪天被表哥看見,說不定就相中了,表嫂不會反對表哥納妾吧?」

  呵,真不知她腦子裡都裝了些什麼,江映城真要納了妾,於她有什麼好處?假如這是想讓情敵吃醋的方法,那只能說,是個殺敵五百卻自損一千的笨辦法。

  「妹妹,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周秋霽冷冷道,「我於你表哥新婚燕爾,感情正濃,你卻提出替他納妾?是怪我伺候不周嗎?」

  「妹妹不敢。」欠了欠身,「只是表嫂一進府就病了許久,表哥只能在書房歇息,妹妹覺得表哥身邊少個人照顧,才有此提議。」

  「你可曾想過——」她不疾不徐地問:「此婢與蘇品煙貌似,萬一你表哥對她寄予相思之情,一發不可收拾,那會置我於何地?」

  「表嫂這麼沒自信?」徐雪嬌挑眉笑,「那只能說明,你並未獲得表哥真心,怪不了別人。」

  「不錯,只能怪自己沒本事。」她亦笑,「不過,死者為拿,活人再怎麼樣,也不能與之抗衡,這個道理,妹妹可明白?」

  「表哥若真心愛你,倒也不必擔心吧?」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我有什麼可擔心的?我已經是天下皆知的丞相夫人,皇上聖旨賜婚,風光大嫁,倒是那些暗地裡愛慕映城的女子,可得要擔心了,本來,若我與映城不睦,她們或許還有機會取我而代之,這下可好了,來了個與蘇品煙相貌相似的小竹,那她們就更沒什麼希望了。」

  徐雪嬌霎時臉色一變。

  呵,所謂作繭自縛,就是如此吧?她本以為徐雪嬌有多大本事,誰料這樣沉不住氣,盡出些損人不利己的餿主意,這樣的對手,她還沒看在眼裡。

  其實,她的敵人從來不在末來,只在過去。

  蘇品煙,那抹讓江映城永生不忘的幽魂,才是她最大的敵人……

  「來人,替小竹姑娘收拾廂房,以後就做我屋裡人吧。」周秋霽輕彈衣袖,嘴角一勾,心想,有一種勝利叫不戰而勝。「多謝雪嬌妹妹了。」

  她看到徐雪嬌已經氣得嘴唇發白,然而這怪得了誰呢?她周秋霽從不主動與人挑釁,但也不懼滋事之人。

  「夫人,」忽然有小廝來真報,「丞相回府了,請夫人到書房一敘,有要事相商。」

  「妹妹請回吧。」周秋霽打算給她一個台階下,「改日我再答謝妹妹。」

  說完,她逕自打起簾子,往書房走去,不想再面對徐雪嬌那張難堪的臉。

  忽然,她覺得徐雪嬌有些可憐,從前有蘇品煙,現在有她,徐雪嬌從來都不是江映城最親近的女子,無論是情感上還是名分上。

  換了她是徐雪嬌,她會怎樣呢?大概更加鬱悶吧?

  一邊想著,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書房,沒料到,江映城卻站在門口等她,冷不防地將一隻手搭在她的路膀上,嚇了她一跳。

  「才好了些,也不多穿點兒。」他摸了摸她單薄的衣袖,「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在想你那寶貝表妹。」她微微一笑。

  「雪嬌?」他聲眉,「她又生事了?」

  「不知她從哪裡找來一個丫頭,說要送給你做妾。」周秋霽坦白道。

  江映城怔了一怔,隨後竟哈哈大笑起來。

  「胡鬧!雪嬌還是那樣淘氣,總長不大。」

  徐雪嬌真該聽聽他現在的語氣,其實充滿了對她的寵溺!假如她就此認命,滿足於只做他的表妹,大概會很幸福吧……

  「敢問相公,妾身該怎麼辦呢?雪嬌的這份大禮,是收,還是不收?」

  「夫人如此聰明,自然有解決之策。」江映城瞧著她,眼神玩昧,「否則為夫娶你,又有何用?」

  這話沒錯,她如今的功用,大概就只有如此了吧?

  「相公想見見那名婢女嗎?」遲疑了一會兒,她又問,「長得還不錯……」

  「我連娶妻都很勉強,何況納妾?」他揮揮手道:「你自行處理吧,也別虧待了那丫頭。」

  「明白了……」她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臨時打住了。

  那丫頭長得極似蘇品煙,若他見到,還會像此刻這般無所謂嗎?

  或許,她該讓他見那丫頭一面,或許他就此沉淪其中,將她休離,放她去昭平與家人團聚……

  可不知為何,她竟感到有些不情願。任何能讓他勾起回憶的人與物,她都不願意帶到他面前。

  「又發呆了。」江映城在她面前打了個響指,「我的夫人,你這一病,整個人像是病傻了。」

  她是有點犯傻,至少,不像她自認的那樣聰明,否則,就不該替他喝下那杯毒酒。

  「明日你帶雪嬌和姨母到京郊的莊子去住幾天吧。」他忽然話鋒一轉。

  「什麼?」周秋霽有些意外,不解其意。

  「多住幾天,京裡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管、不要問,把莊子大門堵好,備好足夠的衣食。」江映城的俊顏沉斂下來,「待時間到了,我會去接你們。」

  「發生什麼事了?」她突然意識到事態之嚴重,「京中……要有變故了?」

  「惠妃已與她兄長密謀,不日將引季漣一族進京。」他沉默片刻,才坦言,「京中恐怕會有一番屠戮了——」

  不出她所料,這一天,遲早還是來了,可以想像,彼時那鮮血淋淋的廝殺與爭鬥,又不知會有多少無辜者捲入這場災難,變成孤魂野鬼……

  「好,我在田莊等你。」

  只答了這一句,彷彿所有的默契都在其中。

  他凝視著她,點了點頭。

  默契?她和他之間,幾時有了這樣的東西?呵,真是諷刺,他們本該是水火不兼容的兩個人……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4-2-9 12:14 AM

第四章

  在田莊的日子一直都很平靜,正如黎明前的寂靜、海嘯前的風平,周圍聽不到一點兒聲音。

  她按江映城說的,將莊子大門緊閉,備齊了足夠的衣糧,彷彿這裡是可以避難一世的世外桃源。

  雖然如此,田莊上上下下都害怕得要命,尤其是徐雪嬌和徐夫人,幾乎整日躲在房裡,唯獨她不害怕,畢竟,她記憶中有過比這更恐怖的經歷。

  每天清晨,周秋霽都會沿著小小的院子散步,已經是初冬了,夜裡會下一些冰粒子,早晨便會凝結在樹葉上,讓四周滲透一種沁人寒意。

  她披著狐尾做的大氅,倒不覺得冷,大概比起寒冷,還有更讓她刺骨的東西。

  其實,她很想知道京中的情形,可惜在這樣的境地裡,只能不聞不問,讓自己變得麻痺……

  到了第十天早晨,她忽然聽到急促的拍門聲。

  對,是拍門,不是敲門,那聲音帶看一種專橫的犀利,讓人心裡湧起一種緊迫的恐懼感。

  她聽過類似的聲音,娘家被抄的那天,就是這樣的拍門聲。

  「夫人,」管家急急趕到她面前,「外面好似有些不妙,像是逆黨。」

  「是嗎?」她倒是非常從容,其實,她並非沒料到這一天,結果只有兩種,不是好,就是壞。

  「夫人,快換身尋常的衣衫吧。」管家道,「一會兒請藏在僕婢中間,不要出聲。」

  「為何?」周秋霽凝眉。

  「丞相吩咐過,要保護夫人,逆黨此次前來,定是要捉拿夫人,威脅丞相,田莊上下理當掩護夫人。」

  原來……江映城居然為她做了如此周全的打算……

  呵,她倒是低估了他的關心。

  在這絕境之中,能得到如此關心,她的心底不由得湧起一絲暖意,之前他對她的種種折磨,彷彿在這一刻,都可以煙消雲散。

  「知道了。」周秋霽微微額首,「一會兒逆黨進來,你們也不要過於反抗,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吧,保住性命要緊,快點吩咐下去。」

  管家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躬身去了。

  周秋霽連忙尋了一身布衣出來,匆匆換上,肥大的棉襖加上花布的包頭,真把她襯得像個農掃了。

  她聽見大門嘔嘟一聲打開了,似有千軍萬馬立即湧入了院中,喧囂鼎沸,鐵蹄錚錚。

  透過窗紙,她看到模糊的人影,黑壓壓一片,來者想必氣勢洶洶。

  「官爺,敢問有何事?」管家的聲音。

  「請你們夫人出來一見。」似乎是為首軍宮的聲音。

  「夫人此刻不便見客。」管家回答。

  「叫你去請便去請,否則,別怪我等不客氣」軍官吼道。

  「管家,來者何人?」一名女子問道。

  「夫人,也不知這是誰,非嚷著要見您——」

  她明明人就還在一房裡,哪裡又冒出來另一個夫人?

  周秋霽偷偷推開窗捅,想看個仔細。

  院中,果然有一披著狐尾大氅的美麗女子,從對面廂房走出來。

  這女子她曾見過,不過是府中一名婢女,此刻卻冒充夫人,想必也是江映城的安排吧?

  他為了護她周全,不惜貢獻出忠心的婢女,萬一這婢女為此傷了性命……周秋霽頓時不敢再想下去。

  她想到了娘家被抄的那天,父親塞給她一個包裡,叫她從後門快快逃走,可她選擇留下來,跟家人待在一起。

  從小到大飽讀詩書,書上從沒教過她逃避,只說,是人都應該有勇氣。

  那時候,她沒有拋棄家人,此刻,她也不會任由一個無辜的女子替她受罪,自己卻躲在這裡。

  「等等——」她將房門一把推開,高聲道:「你們要找的人,是我」

  所有人都齊刷刷地望向她,目光中充滿驚訝。

  周秋霽就這副樸素無華的打扮,軒然步至院中,昂頭注視著那馬首的軍官。

  軍官半信半疑地瞧著她,又瞧瞧方纔的婢女。「到底哪一位才是真正的丞相夫人?」

  「我府中僕婢甚是忠心,換了我的衣衫,想替我掩護。」她毫不畏懼道,「京中認識我的人甚多,你只需找一、兩個我父親的舊識,一辨便知。」

  軍官躍下馬來,往她身上細細打量了片刻,忽然拔出長劍,直指她的咽喉。

  四周諸人倒吸了一口氣,霎時都僵住了,但她的心,依舊沉靜。

  見識過鮮血與死亡,她早就不再害怕刀光劍影,此時此刻,任何人、任何物都威脅不了她。

  「我若在你身上輕輕劃一刀,便知你的真假了。」軍官陰森笑道,「若你是假的,他們定不會緊張。」

  「那你就試試好了。」周秋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若我是真的,丞相絕不會繞過你」

  軍官凝了凝眉,彷彿被她這話鎮住了,劍鋒逼近唯心處的同時,似乎微顫了一下。

  她不知道接下來對方會怎樣,也許真的一劍刺過來也未必可知,她只奇怪為什麼自己心裡沒有絲毫恐俱,這一刻,她只有一個念頭一要保住這莊子上下周全,至少,不能連累無辜……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多想,忽然聽到啊的一聲,那把劍應聲而落,鮮血濃到了她的臉上。

  血?哪兒來的血?是她的血嗎?

  周秋霽定睛一看,卻發現一支不知從哪兒飛來的羽箭,正中方纔那名軍官的手臂,鮮血正從傷口噴湧而出。

  接著另一隊官兵魚貫而入,門階處,江映城正負手而立,淡笑地望著她。

  他在千鈞一髮之際出現,連她也不知為何他出現得如此及時,彷彿他早就潛藏在附近,或者,是上蒼派他來救她於危難之中。

  周秋霽忽然覺得眼眶濕潤,十日未見他,恍若隔世,他給她的感覺,如此熟悉卻又陌生。

  「哭什麼啊?」江映城踱到她面前,伸手輕輕拭去她的淚珠。

  兩路官兵已經展開驚天動地的廝般,他倆卻這樣安靜地對視著,刀光劍影彷彿化為虛幻的背景,與他們毫無關係。

  她駐足不動,知道他這樣微微地笑著,就表示就算處境再危險,他亦有辦法護她周全。

  曾幾何時,她一直渴望遇到這樣的男子,可現在,她卻希望從來不認識他。

  「京中一切都安穩了?」半晌,周秋霽才低低地問。

  「處理好這裡,一切都安穩了。」他篤定地答道。

  她一直在等待這個消息,此刻終於塵埃落定,有了好的結果,她本該欣喜,不知怎地,卻笑不出來。

  這十日,大概是她婚後度過最最平靜的日子,她就像真正的女主人,在盼著自己的丈夫凱旋而歸。但過了今天,或許他又如從前那般折磨她,讓她無處可逃。

  「秋霽——」第一次,江映城這樣親暱地喚她的名字,「沒想到你這樣沉得住氣。」

  「你以為我會怎樣?」面對他的誇讚,她難以形容心中的滋昧。

  「其實,這是個好機會。」他忽然道。

  「什麼機會?」

  「逃走的機會。」他凝望著她,「你懂的。」

  不錯,這裡是京郊田莊,不是當日守衛森嚴的丞相府,她要是想逃,應該很容易。

  可她彷彿忘記了,或者根本不願記起。

  她寧可假扮他的妻子,留守在此,默默等待他歸來,哪怕這十日危機四伏,隨時會有逆黨衝進來要了她的性命。

  「為什麼?」他的眼神變得深遠,鄭重地問。

  老實說,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曉得她像是著了魔,有股莫名的力量引著她,讓她不得不留下來……

  「或許這就是我的脾氣吧,別人在危難之中,我容不得自己獨自逍遙。」周秋霄聽見自己答道。

  「你還真是忠肝義膽、古道熱腸啊。」江映域的語氣裡,聽不出是諷刺還是其他,「比如上一次,你明明知道酒中有毒,卻飲了下去,救了我一別忘了,我一直視你如仇敵。」

  對啊,還有上一次。

  假如,她犯一次傻,尚可說明是頭腦發熱,一時衝動,那麼第二次呢?沒準將來還會再犯第三次……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微閉雙眼,不敢繼續深究答案。

  其實,答案早已浮出水面,只是,她不願面對而已。

  她喜歡他、喜歡這個冷絕薄情的男子……當初,在紫籐花開的季節,她就對他一見鍾情了。

  喜歡一個人只是一種感覺,或許,她喜歡他竹露風清的模樣、喜歡他吟詩撫琴的才情、喜歡他對那名故去女子的癡心……

  原來,喜歡一個人可以忘記他對自己的薄情,甚至兀自幻想,希望有一天,他不會對自己這樣無情。

  可她能如實告訴他嗎?這一切,只能變成她的小秘密,私藏心底,就像她童年時私藏在布囊中的螢火蟲,獨自觀賞,直至有一天,螢光熄滅。

  「很簡單,」周秋霽微笑地答,「我希望你能替我好好照顧昭平的家人。」

  多麼充分的理由,她慶幸自己迅速找到了這樣一個搪塞的理由。

  「夫人——」小竹走進來,擱下一隻精美的罐子,「奴婢伺候夫人更衣吧。」

  「這是什麼?」周秋霽擺擺手,要她先不急,目光好奇地瞧著那只罐子。

  「是香料,雪嬌小姐叮囑奴婢一定要拿過來,替夫人點上。」

  「我從不熏香,」她蹙眉表示,「雪嬌妹妹的好意,我心領了。」

  「雪嬌小姐說了,這香料不比尋常的東西,最能調和夫妻之間的感情,增益閨房之樂。」小竹一字一句地道,「小姐命奴婢一定要替夫人點上,否則,要責罰奴婢的。」

  呵,不會是什麼暖情香之類的吧?周秋霽不由得淡笑。

  她很明白徐雪嬌又在搞什麼鬼,自京郊回府後,她與江映城之間風平浪靜,她不生點什麼事端就閒得難受。

  「奴婢說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夫人聽了可不要生氣。」

  「說吧。」她懶懶地靠在樹上,「你都說了這麼多了,不差這一句。」

  「夫人可曾聽過府內的流言?」小竹有些尷尬,卻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

  「哦?是什麼?說出來讓我也樂一樂。」周秋霽滿不在乎道。

  「大家都說丞相與夫人是有名無實的夫妻。」猶豫片刻才說出口,「還說丞相會娶夫人,不過是為了朝政,出於無奈的權宜之計。」

  「這話越發好笑了」她打了一個呵欠,「我娘家已經失勢,哪裡還有利可圖呢?」

  「這個奴婢就不懂了,只聽他們議論,轉述給夫人聽罷了。」

  「你還有什麼要轉述的,一併說了吧。」周秋霽盯著對方的臉。

  小竹不由得臉紅了。「不瞞夫人說,雪嬌小姐送來這香料,也是為了替夫人澄清謠言啊。」

  「哦?此話怎講?」她凝眉問。

  「這香料,實為暖情香,若夫人夜間肯與丞相點了,就說明謠言不可信,兩位是貨真價實的恩愛夫妻。」小竹躬身答。

  原來徐雪嬌是這心思,正著行不通,就反著來,總之,非要證明她和江映城假扮恩愛夫妻,便高興了。

  「好,你把東西擱那香籠裡吧。」她順意道,「一會兒丞相打書房回來,你便點上吧。」

  「是。」小竹應了一聲,立刻忙碌起來。

  燭光之下,周秋霽細細打量這丫頭。都說她和故去的蘇品煙尚似,也不知哪裡最相似。

  這丫頭今天的打扮彷彿仔細收抬過的,那身衣裙也像極了畫像上的,非一般奴婢穿著。

  「小竹,我看你這衣裳不一般啊,是入府以後添置的?」

  「是雪嬌小姐替奴才添置的。」小竹臉紅道,「本來,奴婢是不敢擅用此等上好衣料的,可雪嬌小姐說……說奴婢在夫人屋裡伺候,自與別的丫環不同,所以要鄭重些。」

  看來,這丫頭也很明白徐雪嬌的意圖,只不過她尚未與江映城見面,若見了,又會是怎樣一番情景?

  周秋霽正思忖著,忽然簾外一陣腳步聲,江映城披著斗蓬走了進來。

  「外面下雪了,」他笑道,「今年第一場雪。」

  她連忙起身,迎了上土?看到他的斗蓬上積了一片細雪,在燭光下瑩白髮亮。

  「夫君今天倒早,」她輕輕替他彈去細雪,「平日不在書房忙到深夜,是斷不會回屋的。」

  「下雪了嘛,特意來告訴你一聲。」江映城今晚的心情似乎極好,雙眸亮晶晶的,「記得你說過,最喜歡觀賞初雪了,我已叫他們暖了酒、備了些小菜,與你一同觀賞。」

  他這個樣子,倒真像是愛她至極的丈夫,如此細心入微,記得她的喜好。

  有時候,與他假戲做久了,彷彿也成真了,活在一種混混沌沌的虛境中,自欺欺人。

  「夫人,由奴婢來吧——」

  周秋霽剛替他把斗蓬摘下來,小竹便上前接過去,看似乖巧無意,卻像預謀已久,迫不及待要他注意到她。

  江映城看見了小竹,果然,怔了一怔。

  她曾經設想過此刻的畫面,不出所料,跟她估計的一模一樣,只不過,在她的想像中,他會更沉得住氣一些。

  然而,她錯了,他見到與故人自似的那張臉時,如此難以自持。

  「你……」他看看小竹,半晌才出聲,「你是誰?」

  「奴婢小竹,是雪嬌小姐派來伺候夫人的。」她連忙嫣然一笑。

  「哦……」他微微吐出一口氣,「怪不得沒見過你……今年多大了?老家是哪裡?」

  「奴婢沁州人,今年剛滿十六。」小竹滿面嬌羞,看上去十分可人。

  「小竹,你下去把酒菜端上來吧,我與丞相要賞雪呢。」周秋霽忽然吩咐。

  江映城抬頭看著她,那丫頭也十分詫異,彷彿沒料到她居然會打斷他倆。

  但周秋霽假裝不覺有異,打起簾子,對外再吩咐道:「來人,幫小竹姑娘一把——」

  小竹無奈,只得對丞相欠了欠身,前去布菜。

  江映城一直盯著她離去的背影,又是好一陣沉默。

  「像嗎?」周秋霽低低地問。

  「什麼?」他終於回過神來。

  「有幾分像?哪兒最像?」她微微笑。

  他垂肩,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澀澀的抿了抿嘴唇。

  「其實,也不太像……撒鹽擬雪,未若柳絮。」

  「只是這樣,也足夠讓你恍神了。」周秋霽不由得感歎。

  「我不過多看了她兩眼,」江映城恢復談笑自若,「你這樣的語氣,倒像是在吃醋」

  「她是你那寶貝表妹特意買來的,還穿了一身那樣的衣裳。」她亦笑,「你該明白了吧?」

  「她就是你上次說的那丫頭?」他這才憶起。

  「我該如何向雪嬌交代呢?」周秋霽故意問。

  「有什麼可交代的?」他輕輕鬆鬆坐到榻上,「她送你的丫環,你就留著使喚好了。」

  「你要喜歡,我可不敢把她當丫環。」她努了努嘴。

  「再說,我可真要當你吃醋了。」江映城把話題岔開了去,「來,一塊兒賞雪吧,難得這樣空閒的夜晚。」

  周秋霽但笑不語。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4-2-9 12:15 AM

第五章

  一會兒,小竹引了幾名丫環進來,布上酒菜後又退了出去,他們便坐在窗邊賞雪。

  院子裡不知什麼時候掛起了大紅燈籠,把天空映成一片彤色,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地撒在恍如紅霞的光亮之中,美得動人。

  江映城又嫌太過最靜,命府上的伶人在廊簷下吹蕭撫琴,曲調幽婉,配合雪景,別有一番滋味。

  三更過後,酒菜吃了大半,周秋霽眉心湧起一陣倦意,打了個呵欠。

  「怎麼,乏了?」江映城看著她,「那你歇著吧,我回書房去了。」

  「今晚你可走不得。」

  「怎麼了?」他不解其意。

  「你表妹派來的眼線就在外邊呢。」她指了指小竹,「我們新婚燕爾的,你天天歇在書房裡,不教人懷疑才怪。」

  「也對。」江映城思付片刻,點了點頭,「前陣子你中毒,我還可說是因為你養病的緣故,現下可再也找不到借口了,既然如此,今晚我就留下吧

  「那你可得跟我擠一擠了,」周秋霽笑道,「若你在地上打地鋪,同樣會惹人懷疑。」

  「大雪天的,叫我睡地上?」江映城亦笑,「夫人,你就是這樣對待你家相公的?」

  她瞪了他一眼,遂站起身來,隔著簾子喚道:「小竹,快端些熱水來,丞相要歇著了。」

  候在外頭的丫頭聞聲而動,立刻捧了熱氣氤氳的水盆進來,伺候兩人梳洗更衣後,小竹將暖清香點上,用風罩子遮住。

  周秋霽看了她一眼,心裡微動了一下,卻沒有作聲。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阻止,大概是不願引來徐雪嬌的猜測,又或者……

  其實她心裡願意這樣。

  所謂暖清香,真的有用嗎?呵,管他呢,就試試吧,她這輩子還沒見識過呢。

  「奴婢就在簷下值夜,」小竹欠身道,「丞相與夫人夜半若有吩咐,可隨時喚奴婢。」

  值夜?呵,說是監視更貼切些吧?

  周秋霽看向江映城,他只淡笑著不回答,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會兒奴婢刻門都散了,燭光熄暗,房門緊閉,只剩他倆。

  江映城移步至床邊,逕自往被子裡一躺,倒很不跟她客氣。

  她感到雙頰有些微紅,畢竟,這還是第一次與男子同床而眠,她甚至不敢正視只穿看中衣的他,但此刻的情形,又容不得她害羞。

  「夫人想睡裡邊還是外邊?」他瞅著她,調侃地問。

  「妾身隨意,一切以夫君的習慣為重。」周秋霽低下頭響應,「畢竟夫君在外辛苦,斷不可誤了明兒個早朝,妾身就算一夜不眠也不打緊。」

  他往裡挪了挪,掀開被子的一角,她猶豫了片刻,終於跟了過去,硬著頭皮,側躺在了床緣邊。

  她的身子緊繃繃的,一顆心跳個不停。雖是下雪的夜裡,卻不覺得很冷,許是太過緊張的緣故。

  那暖情香的昧道似乎已經散發出來了,房裡瀰漫著一種纏綿的花香,讓人聞之酥醞麻麻,沉沉欲醉。

  她聽見江映城的呼吸聲,起初甚為平靜,此刻卻越發急促起來,她還從沒聽過他如此的聲音,彷彿猛獸低嗅,與平時斯文謙和的感覺大相逕庭。

  「你熏的什麼香?」他嘶啞地問道,「怎麼聞著這般不對勁」

  「是小竹……」周秋霽發現自己的聲音也變了,前所未有的柔媚,「小竹撒的香……」

  他爬起來,一個箭步衝到香爐前,掀開風罩子,想讓那香快點熄滅,然而一時之間氣味直往上竄,他冷不防又吸進了一大口,整個人猛地怔住了。

  「夫君……」她看著他僵住的背影,擔憂地問:「怎麼了?」

  他沒有回答,依舊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彷彿瞬間化為石像般。

  周秋霽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也顧不得許多,亦跳下床來,挪步上前。

  她腳下有些發軟,失去了平日的氣力,勉勉強強才來到他的身畔,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他及時伸手,扶住了她,這一刻,她離他好近好近,他的呼吸都吹落到她的臉上,濃郁而熾烈。

  「映城……」她抬眸看他,昏暗中,卻看不真切,只覺得他的兩隻眸子溢出火一般的光芒。

  她還想說些什麼,他的唇吻已似雨點般落下,灑在她的面龐上、脖子上……

  暖清香,原來,還真能讓人如此動情。

  她嚶嚀了一聲,只覺得此刻那般難堪,卻又讓她如此……迷醉。

  他的雙臂緊緊抱著她,十指像要掐進她的骨肉裡,強烈的氣息彷彿要將她給吞沒,她就像陷入了風捲殘雲的漩渦,無力卻也不想自撥。

  其實,她可以早點告訴他的,如此一來就能實時阻止,但她就是放縱至此,大概在她的下意識裡,默默盼望著這一刻吧?

  原來,她這樣喜愛他,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她不惜出此下策,枉縱手段,犧牲尊嚴……只為了這片刻的歡愉,為了這讓她想來便心酸的假像。

  有用嗎?今夜之後,他大概會更埋怨她、更恨她吧?

  然而,她沉淪於此刻的溫柔旖旎,不願多想,義無反顧……

  嘶的一聲,她的衣衫被他猛然撕裂,裸肌露在雪夜的寒涼中,卻似得到溫柔的撫慰一般,讓她的燥熱稍微纖解。

  「映城——」她的櫻唇貼到他耳邊,喚他的名字,嬌吟柔軟得像要滲出水來,蛇一般的柔黃攀上他的肩,纏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中衣不知何時也滑落在地,她的胸脯貼看他精壯的身軀,無物阻檔,像有一道電流貫通兩人的全身,惹得他倆同時顫票。

  江映城彷彿瞬間清醒過來,身形僵硬,凝視著她。

  他眸中依然有火焰,卻很明顯的,他在強抑火焰的燃燒,讓自己從暖情香中掙扎出來。

  她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刻,他忽然向後退了一步,雙臂猛然一推,逼她脫離他的懷抱。

  她的身子霎時失去平衡,重重摔到地上,膝蓋磕到冰冷的地磚,像骨裂一般,泛起一陣撕心的刺痛。

  然而,更讓她心裂的是,他已快速抓起衣裳穿上,如一道閃電奪門而去,沒再看她一眼。

  「丞相——」門外,傳來小竹的驚呼聲,冷風頓時灌了進來,簾帳一陣搖曳。

  周秋霽這才覺得,外面真正下雪了,因為,此刻她才深深體會到雪夜的冰寒。

  周秋霽望著膝上的琉青,大夫說並無大礙,沒傷著骨頭,只是皮外傷。

  可她為什麼會覺得這麼疼,彷彿一世也好不了似的,看一眼都覺得觸目驚心。

  「表嫂——」徐雪嬌笑盈盈地不請自來,坐到榻邊,故作關心地將手中的藥包敷在她的膝上,「昨兒個得了個藥方,聽說最能活血化癱的,只要每日把這些藥草燙熱了,用紗布擰成團,連悟七日,一定痊癒。」

  周秋霽不用想也知道徐雪嬌是來看熱鬧的,也懶得再耗費精力和她攬和,便由著她去。

  那一夜,江映城奪門而出,關於他們夫妻不睦的流言終於得到了證實,成為了府中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從前,她一直替他守護著這個秘密,此刻,全都豁出去了,好像也不怕了。

  他自己都不在乎,她又何必在乎?

  呵,原來蘇品煙在他心中如此重要,他寧可替一個死人守節,也不願意與她親熱……彷彿,她玷污了他似的。

  虧了她主動投懷送抱,不惜貞節,原來在他眼裡,這一切一文不值。

  她真傻!枉稱聰明蓋世的才女,原來傻成這個樣子,傻得不可饒恕!

  「你那晚到底跟表哥起了什麼爭執?」徐雪嬌不懷好意地笑道,「聽說表哥這些日子一直迴避你,唉,真不知該說什麼,妹妹我真替你擔憂啊。」

  「有什麼可擔憂的?」懶得與她虛與委蛇,「大不了將我休了,給別的女子退位讓賢。」

  周秋霽淡淡看了徐雪嬌一眼,或許是她語氣犀利逼人的緣故,徐雪嬌幸災樂禍的表情略略收斂了一些。

  「妹妹藥送到了、話也說了,沒事就請回吧。」她靠到榻上,「大夫說我要多休息,傷處才好得快。」

  徐雪嬌悻悻然站起來,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頗為尷尬。

  「夫人,」小竹匆匆打起簾子,向她稟報,「前廳來了客人,丞相請夫人前往一見。」

  「客人?」她不由得意外,「什麼客人啊?我這幾日摔著了,不便見客。」

  「說是丞相的童年故友,一位姓蘇的公子。」

  「蘇哥哥?」徐雪嬌瞪大眼睛,「是蘇品墨哥哥嗎?」

  周秋霽瞬間怔住,這名字與蘇品煙只差一字,兩人有什麼關係嗎?

  「對對,奴婢聽丞相是叫對方什麼墨來著。」小竹連忙答道。

  「啊,果然是品墨哥哥」徐雪嬌滿臉驚喜,「沒想到,他竟進京來了!快,引我去一見!」

  「小姐……」小竹拉了拉她的衣袖,「丞相是想請夫人去一見。」

  徐雪嬌這才回過神,轉身看著表嫂,喜歡惡作劇的她,雙眸又開始烏溜直轉。

  「表嫂,你可知這蘇品墨是誰?」

  「聽名字大概也能猜到了。」她有些意興闌珊,「你們故人相見,我就不便打擾了,小竹,你去與丞相說,我這膝蓋疼得很,一時下不了床,抱歉怠慢貴客。」

  徐雪嬌本來想看好戲,卻見她如此興趣索然的模樣,原本的興奮勁兒霎時被潑了冷水,不由得口中唯諾,遂與小竹去了。

  一連下了幾日雪,這會兒倒是消停了,灰濛濛的天空,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周秋霽望著窗子發了一陣子呆,神情有些恍惚,她一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要做什麼,可此刻,整個人卻迷茫起來。

  「夫人——」似乎是小竹回來了,在外高聲道:「有客求見——」

  「不是跟你說了,我有傷在身,不便見客。」她蹙眉地說。

  「江夫人,」一個聲音輕輕暖暖的飄入她的耳際,「妾身纖櫻,受我家公子派遣,前來探望夫人,還請夫人撥冗一見。」

  她不由得直起身子,只覺得這聲音好生熟悉,像極了一個從小到大、與她最最至親之人。

  望向門簾處,出現了一張俏皮明麗的面孔,正對著她嬌憨而笑。

  周秋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這是恍惚中出現的幻覺?這、這女子與妹妹簡直一模一樣。

  「給丞相夫人請安。」自稱纖櫻的女孩逕自跟進門來,「還望夫人原諒妾身冒失,只因我家公子帶了許多禮物,囑咐我務必當面贈予夫人。

  「冬……冬、痕?」周秋霽情不自禁地喚道。

  「夫人,妾身名叫纖櫻。」女孩雙手搭在裙前,道了個萬福。

  不,分明就是冬痕,她若認不出來,可真是腦子壞掉了。

  「小竹,你下去吧。」她立刻會意,「我與這位纖櫻姑娘說會兒話。」

  小竹聽命掩門而去,見狀,纖櫻姑娘不由得吐舌一笑,挨緊看她坐了下來。

  「鬼丫頭,真是你?」周秋霽瞪看對方,「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噓——」周冬痕示意她輕聲,以免被外面的人聽見,「無論如何,二姊你要記著,我如今叫纖櫻。」

  「你剛才說,你是跟隨蘇公子的人?」只覺得不可思議,「堂堂相府三小姐,為何去扮演丫頭?」

  「不是丫頭,」她猛搖頭,「是侍妾。」

  「什麼?!」周秋霽驚訝得不自覺提高音量,「你說什麼?」

  「二姊聽到什麼,妹妹便說了什麼。」周冬痕巧笑。

  「你瘋了?」氣不打一處來,「這到底是為什麼啊?如此荒唐,怎麼跟爹娘交代?」

  「就當我愛慕蘇家公子好了,」她歎了一口氣,「二姊你就別問了。」

  「我明白了……」周秋霽凝思細想,其實,不難想到答案,「是為了當年那件事吧?」

  周冬痕看看三姊,半晌,才點了點頭。

  「看來,二姊也知道當年那女子是誰了,沒錯,當年是我害了她,蘇夫人痛失愛女,神志不清,蘇家最近又遭遇了一些麻煩事,我想,我該幫幫他們——」

  「幫忙歸幫忙,你也犯不著去做什麼侍妾吧?」周秋霽一顆心懸了起來,「那蘇公子是蘇品煙的哥哥?你跟他,你們……」

  「二姊別擔心,妹妹還不至於做出有辱家門的事來。」周冬痕道,「過了這陣子,待蘇家解決了麻煩,我自會全身而退。」

  她該說什麼?是孽?是緣?

  當年一樁陰差陽錯的冤案,倒把她們姊妹倆捲入深淵,無法脫身。

  周冬痕倒替她擔憂道:「你與姊夫成親的這些日子,過得可好?我方才在前廳聽聞,似乎你們最近發生了口角?你膝上這傷不會是姊夫弄的吧?」

  「夫妻相處,磕磕碰碰在所難免,」周秋霽故作雲淡風輕地說,「前日是吵了兩句,過幾天自然會好的。」

  「方纔你沒來,那個徐家大小姐倒迫不及待地迎出來了,」她於向觀察人事入微,「我瞧她那模樣,像把自個兒當成相府的女主人了。」

  「她是自幼愛慕她表哥沒錯,」笑了笑,「不過你姊夫從沒把她放在心上。」

  「哦,」聞言,周冬痕這才放心的額首,「那就好。」

  雖然這番對話聽上去並無疏漏,但周秋霽知道,她這聰慧的妹子並不會輕易相信她的糊弄。

  或許是因為她太不會作戲,又或許是她眼眸中透著掩不住的哀傷,冬痕狐疑地瞧著她,像是要瞧進她的骨子裡。

  冬痕自幼習武,以俠女自居,該不會為了她做出什麼打抱不平的事來吧?

  她頓時不安起來。

  京郊的田莊,每到冬季,便有獵狐的習俗。

  狐狸生性殘忍,時常跳進雞捨將小雞全數咬死,最後僅叼走一隻,更有甚者,闖入禽鳥的棲所,數十隻鳥統統死於它的爪牙之下,它卻一隻不吃、一隻不帶,空「手」而歸。

  為此,農戶們都恨死了狐狸,冬季本就食糧稀有,飼養家禽不易,被狐狸這一鬧騰,簡直沒法兒過年了,獵狐習俗便因此而生。

  周冬痕聽聞獵狐之事,興趣大起,直嚷著要參與,蘇品墨似對她十分寵愛,便替她求了江映城,他自然是應允的,但她得寸進尺,提議弄一個獵狐大塞,拉著二姊與二姊夫也一併前往。

  周秋霽膝傷已經痊癒大半,也想藉此機會與妹妹多說說話,便欣然答應。

  那一天,又是一場大雪之後,他們三行人在號角聲中跨上駿馬,蓄勢待發。

  「聽聞狐狸甚是狡猖,要獵到一隻不太容易,」周冬痕道,「不如咱們便以日落之際為限,誰獵到最多,便算誰贏,如何?」

  「勝者有何獎賞呢?」蘇品墨在一旁笑問。

  他是名十分俊美的男子,與江映城相比毫不遜色,但他不似江映城這般溫文,神采外放,言詞也頗為風趣,如燦日明霞。

  「妾身一時想不出有趣的賭注,」周冬痕看向江映城,「丞相身為東道主,一切聽丞相的吧。」

  「品墨,不如這樣吧,我書房那幅蘇軾的真跡,你喜愛已久,若你得勝,我便贈送於你。」

  「哦?」蘇品墨不由得驚喜,「你真捨得?好好好,若我輸了,我家中若有你看中的東西,無論什麼,你儘管拿去。」

  「別的也不差什麼,只是……」沉默片刻,他眉心微楚,「你家中那張月牙古琴,我傾慕已久。」

  「那是品煙的遺物,」蘇品墨怔了怔,「只怕我母親不捨得。」

  蘇品煙的遺物?呵,難怪了,教江映城傾慕至此。

  周秋霽在一旁聽著,心頭微微一緊,更不由得泛酸。

  「但我方才既然已經把話說出口了,也不會食言,」蘇品墨復笑,「你真贏了這一局,無論如何,我會勸說家母割愛的。」

  江映城額首,目光中滿合感激。

  「不如兩兩一組吧」周冬痕忽道,「妾身與我家相公一組,丞相自然是與夫人一組,如何?」

  說完,她忽然偷偷向二姊使了個眼色,笑意深長。

  這丫頭又在搞什麼鬼?周秋霽有些迷惑,但言已至此,雖然她不擅騎射,卻不得不打起精神,與江映城策馬並肩而立。

  號角聲再度響起,引路的獵戶一聲長嘯,馬兒齊奔。

  周秋霽揮著鞭子,跟在江映城身後,穿過積雪的小橋,眼前出現一片灌木林,周冬痕與蘇品墨往西而去,江映城卻忽然拉緊緩繩,停了下來。

  「怎麼了?」她不解地問。

  「他們往西,我們便往東吧,」他決定著,「否則都集中在一塊兒,也分不出什麼勝負。」

  她點點頭,隨他改了方向。

  這一刻,她似乎有些明白妹妹的用心了,所謂獵狐不過是個幌子而已,實際上妹妹是希望藉機讓她跟江映城多相處。

  在這冰天雪地的境地裡,兩人齊心協力做著一件事,無論如何,都會增進感情吧?

  「狐狸性靈,最知時節,像此等雪天,白狐較為肆意,因為雪色可為它的毛色做偽裝。」江映城朝著她說著,「必須盯緊雪地,稍微發現異動,便拔箭射出,容不得遲緩,機會稍縱即逝。」

  「沒想到你對獵狐如此在行。」她笑道。

  「從前在沁州的時候……」他眼光放遠,似被勾起回憶,「我與品墨他們……也時常獵狐,不過沁州四季常青,以青狐出沒居多。」

  品墨他們?也包括蘇品煙吧?

  那一定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時光,他與心上人策馬飛馳,說說笑笑的,好不快活自在。

  周秋霽正想得出神,忽然感到一片寒意落到她的髮上,天空又下起雪來了。

  「這天氣可真是糟糕,」江映城歎道,「看來今天是獵不到什麼了,白忙了一場。」

  「說不定一會兒這雪就停了。」她看看四周,「先找個地方避避要緊。」

  此刻獵戶已四散,天地間,彷彿只剩他們兩人,難得的獨處。

  「我知道一個地方,跟我來。」他示意道。

  她不禁好奇,隨他急行了一會兒,便見前方出現了一間山神廟,坐落在稀疏的枯木中,真是一處寂靜的所在。

  雖然冷僻,但廟中香火倒挺旺的,可見四周獵戶常來供奉,倒不至於荒廢了。

  「此處雖為廟字,卻是獵戶們歇腳的地方,」江映城引她步入其中,「過往之人都很自動地把乾糧、泉水、木柴等物放置於此,以供彼此需用。」

  「咱們今天空手而來,倒不好意思了。」周秋霽果然看到廟中物品齊全,難得的是還備有乾淨毛毯,讓人望之心生暖意。

  「回去以後,我再派人帶些東西過來添補,當下不必拘於小節。」他笑道。

  他脫了大氅,很利落地升了葺火,再取了泉水、肉乾、地瓜等食物,在火上現烤,沒多會兒,泉水燒沸了,熱騰騰的吃食也有了。

  她一直瞧著他,沒想到他也能幹這些髒重的粗活,不知為何,看著他陀進忙出的,她忽然有些感動一彷彿他們真是尋常夫妻,他在做著一個丈夫常做的事。

  「過來啊,傻愣著做什麼?」江映城抬頭對她莞爾道。

  他捕了毛毯在葺火旁,打掃乾淨,供她席地而坐。

  「從前,你與蘇姑娘也常到郊外狩獵吧?」周秋霽忍不住問。

  他一怔,沒料到她會有膽子提起。

  「品煙雖然外表文靜,卻最喜歡做些活潑之事。」他沉吟片刻,終於道,「我自幼瘦弱,她便拉著我一塊兒狩獵騎馬,倒讓我受益不少。我記得有一次也像今天這般,天氣忽然變得很惡劣,我與她在山間小屋避雨……那天晚上,我們一宿未歸,促膝秉燭夜話,她說的每一個字,我這輩子都記得。」

  他的語氣很平靜,但語意卻凝重得像一顆灰色的水滴,一直滴到人心最深處,描述的情景也是那般平淡,不加任何濃墨重彩,但就是聽得讓人動容周秋霽發現自己竟如此羨慕蘇晶煙。假如,這世上有一男子,能夠記得她曾說過的每一個字,她便死而無憾了……

  「你對蘇品煙深情至此,難怪,那天晚上你不肯……」她低低感慨。

  她用了很輕很輕的聲音,想讓他聽見,卻又不想讓他聽到,然而矛盾之間,他還是聽清了。

  「那晚怪我唐突了。」他答道,「你也別太介意府中的議論,或許,這倒是好事,他們都知道我們不睦,日後我放你離去,你再嫁也容易。」

  沒錯,這樣對她的名聲,倒有好處。

  周秋霽酸澀而笑,拿了一塊肉乾嚼在嘴裡,卻食不知味。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4-2-9 12:16 AM

第六章

  吱吱吱……

  忽然,她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像是幼獸的憨嗚,卻近在咫尺。

  江映城顯然也聽見了,他示意她坐在原地不要妄動,悄悄起身,四處梭巡。

  那嗚嗚聲像是從牆角發出來的,奇怪了,這山神廟中,哪見來的幼獸?

  牆角雜物堆放處,竟藏有一個洞穴,江映城拿了乾柴,將那洞口扒開,卻見幾隻雪白的絨團乍現眼前。

  「呀,小狐狸」周秋霽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當然也看到了。

  沒錯,那毛絨絨的、晶瑩可愛的,不是狐狸的幼崽,又是什麼?

  她忍不住起身上前,抱起一隻,又伸手數了數,洞穴之中,竟有五、六隻之多,然而,雌狐卻不見蹤影,許是到雪地裡覓食去了,把一窩寶貝留在了這裡。

  「好好玩啊」周秋霽開心笑道,「幼年我曾養過貓咪,有一次也產下了一窩小貓。」

  「你喜歡?」江映城凝眸瞧看她,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她笑得如此開心、如此天真,「狐狸可是天底下最最惡劣的動物。」

  「動物小的時候都很可愛。」她可不以為然。

  「我們可真是走運,不必親手射狐,一下倒得了這五、六隻,品墨他們肯定比不上了。」

  「怎麼?」聞言,周秋霽的臉瞬間一垮,「你要把這些小狐狸帶回去?」

  「我們是出來獵狐的,別忘了。」江映城察覺了她蒼白的神色。

  「可是——」她嚷道:「幼子無辜。」

  別說是小狐狸,就算小豹子、小老虎,也是一樣討人喜歡的,這樣斷其性命,她真不忍心。

  「它們長大以後禍害人間,你便知道今日錯了。」他覺得她的反應很有趣。

  她不由得有些惱怒,或許她的想法是有些幼稚,但他此刻也未免太過鐵石心腸了。

  「是啊」周秋霽咬了咬唇,「你得拿它們去贏了蘇公子,換得你的月牙琴。」

  江映城斂了皺眉,並不說話。

  「好吧,你叫人來把它們帶走吧,」她轉過身去,「不要讓我看見就好了。」

  「在你眼裡,我原來這樣無情。」他歎了一口氣,「我怎會罔顧生靈性命,只為了一己之私?」

  周秋霽瞪大眼睛,難以置信他會如此回答。

  「就依你好了,」他微微笑,「那只古琴,我不要也罷。」

  「可是……可那是蘇姑娘的……」她不禁結巴起來。

  「有些東西,並非一定要得到,」江映城摸摸小狐狸的腦袋,「品煙的一切,已經深烙我心底,得之不過念想而己,失之,亦無損想念。」

  這樣的答案,對她來說,簡直是天大的驚喜。

  無論他是為了慈悲,還是為了她,他肯放棄關於蘇品煙的念想,已經是難於上青天的事了吧?

  她,心下深深滿足。

  江映城發現自己從來不曾這樣喜歡回家。

  從前,這座府邸只是他的住所而己,但現在彷彿有了不同的意義,每日下了早朝,他不再沉溺於國家大事,而是急於回府。

  似乎心裡有了什麼牽掛,蛛絲一般牽絆著他,雖然只是極細極細的一點情景,卻有一種強大牢固的力量。

  他驚異於自己的改變,卻不知為何會變。

  他只知道,每次回家之後,總忍不住去瞧一瞧偏廳裡、遊廊下、花草芳菲中,是否有那抹素雅的身影,他會駐足看著她好一會兒,卻也不想引她察覺。

  本來,她應該是他的仇敵,為何,會產生這樣的留戀?

  或許,是他太過孤單了吧。這些年來,一直周旋於朝堂之事,獨自處於驚濤駭浪之間,其實內心也有脆弱的一角,他總是羨慕那些有家有口的官員,不論高昇或者罷默,至少,有人作陪。

  現在,他也有了自己的妻子,雖然有名無實,但在那次季漣之亂中,周秋霽的表現的確像與他生死與共的妻。

  記得那時候她在田莊等他,為他照顧滿門上下,彷彿是他最最安定的後盾,讓他可以在前方放手一搏。

  至今他總能想到那個畫面,當他衝進田莊,在危機四伏,中看到她的纖纖素影,他倆四目相交,那一刻,再多的驚天動地也平靜了下來,如同雨後的湖面,綠水清淺。

  或許就是從那時候起,他對她產生了一點依戀,有時候,他會情不自禁地瞧著她,哪怕她在做一些極為尋常之事,比如斟茶布菜,他也癡癡地看著。

  「丞相,夫人在庫房呢。」一進府第大門,他又開始不自覺地尋找她的身影,管家彷彿很明白他的心思,對他道:「夫人說,年關就要到了,得清點一些東西以備節禮,丞相不想去瞧瞧嗎?幫夫人出出主意也好。」

  他的心思已經這麼明顯了嗎?就連一向老實的管家,也看得出來?

  江映城斂了斂眉,並不回答,但腳下卻忍不住往庫房去了。

  周秋霽正在忙碌著,四周的箱子層層迭迭堆積如山,她逐一清點著物品,吩咐僕婢抄錄妥當,重新貼上標籤,態度從容。

  他本不想打擾她,只想就這麼注視她一會兒,然而,她卻像心有靈犀,在忙時中忽然回過頭來,一眼便發現了他。

  「夫君回來了。」周秋霽微笑道:「真沒想到,這庫房的東西如此之多,咱家的底子還真殷實呢。」

  咱家?呵,她可不可以別用這麼親切的字眼,聽得他心頭又是微微一熱,彷彿她是他真正的妻。

  「都是皇上賞的,或者同僚送的。」江映城連忙正了正心神說,「我本就是一窮二白之人,也分不清這些東西的好歹,夫人此刻正好幫忙清點清點。」

  「方纔我尋出一架雙面繡屏,正面是春日牡丹的圖案,反面卻是雪天紅梅,想著上次你說過,崔尚書的夫人喜歡這個,不如就當節下的禮物送到崔府,也不枉你與崔尚書一向交好。」

  「你作主吧。」他額首。

  「還有宮裡也需要打點一二,別人倒也罷了,唯獨皇上跟前的穆公公,一向很照顧咱們府上,我瞧看這套鼻煙壺不錯,玻拍做的,通透可愛,不如就送這個作禮吧。」周秋雯又道。

  「甚好。」江映城再度點頭。

  說實話,他真的很喜歡這樣的時刻,她絮絮道著些家常話語,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尋常百姓家裡,不都是如此相處嗎?

  從小到大,他最最缺少的就是這樣的時刻,有一個至親的人,處處為他打算,而他,心底默默歡喜。

  「咦,這個抽屜怎麼打不開?」周秋霽忽然道。

  「我來——」

  他正跨步上前,然而還是晚了一刻,她一個用力強拉,生銹的把手猛地掉了下來,硬生生把那纖纖柔指劃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僕婢一見,立刻大驚失色,圍上前來。

  江映城凝眸,搶先一把將她的玉腕握在掌中,彷彿有一種觸目驚心的疼痛竄上心頭,割了他自己一般。

  「沒用的奴才!」他忍不住對僕婢吼道,「這等雜事還要主母親自動手,你們閒在一旁都是木頭?」

  僕婢從沒見過他發這樣大的脾氣,連忙跪下請罪,臉色無一不煞白。

  「不必責怪他們,」周秋霽彷彿全無疼痛,依然笑道:「是妾身好奇這抽屜裡裝了什麼,一時心急而已。」

  「還桿在這兒幹什麼?」江映城對那群僕婢吩咐,「趕緊拿藥來!」

  僕婢都慌了手腳,應聲紛紛往外跑,一會兒的工夫,倒全都不見了,庫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你這麼生氣做什麼?不過劃了一道小口子而已。」

  她說得輕巧,但在他眼中卻越發感到疼痛,鮮血變成紅色的珠子,一顆一顆落在地上,落在她的裙衫上,讓他覺得慘不忍睹。

  江映城捧起她的皓腕,也顧不得許多,嘴唇貼近她的指尖,一口合住,輕輕吮著,替她止血。

  這剎那,他彷彿被電流貫穿了全身似的,打了個寒哆,而她,也僵住了。

  他憶起被迷香勾了魂的下雪夜,似乎也是這樣的感覺,那一次,還可以騙自己說是被下了迷香,但此刻呢?

  他如此清醒,卻仍舊情不自禁,這說明了什麼?

  江映城發現自己不敢深思,也不願深思。

  這世上,有萬千女子,他愛上哪一個都不為過,為什麼偏偏是她?這個與他刻骨仇恨的記憶糾織在一起的女子,就算他能原諒全部過往,終究無法抹去從前……

  「映城……」周秋霽似乎也被他突如其來的親暱舉動嚇了一跳,莫名望著他,有種受寵若驚的表情。

  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放開她的手,退開一步,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現在回頭,或許還來得及,可是,他該怎樣懸崖勒馬?到底有什麼辦法,能克制他當下所有不堪的念頭?

  「以後當心一點兒吧,」他只得佯裝冷冷地說,「這種事,讓下人去做即可,何必親為?」

  周秋霽起初有剎那驚喜,但看他恢復冰一般的面孔,激顫的心情也瞬間冷卻,她想,她是誤會了。

  轉眼已到隆冬,蘇品墨決定攜周冬痕在京中過年,江映城心下高興,特意叮囑府中要好好熱鬧一番,打算從除夕一直鬧到元宵。

  大概是大年初二那一日,周秋霽記得入宮飲宴回來之後,江映城有些醉了,與蘇品墨在花廳裡飲茶。

  她命人摘了些水仙擺在花廳四周,被暖籠一烤,水仙的香氣便越顯清澈,聞之亦能解些酒氣。

  周冬痕最近迷上敲打編鐘,蘇品墨便購置了一套,擺在廊下供她練習。此刻,無笙無蕭,唯獨編鐘叮叮咚咚的聲音,倒是悅耳別緻。

  蘇品墨忽然道:「映城,你收留我倆在京中過年,叨擾了這些時日,為兄總得送你些什麼,以表謝意。」

  「你越發見外了。」江映城靠在椅背上,淡笑搖頭,「大過年的,何必這樣客氣?」

  「纖櫻這鍾兒敲得有趣,不過,聽久了,倒是單調得緊,若是有人撫琴相和,一定更好。」

  話剛落音,只見有小廝捧了一副古琴上前,江映城一看,醉意立刻醒了七分,立坐起來。

  「上次獵狐之後,為兄便差人回了趟沁州,把這月牙古琴運了來,」蘇品墨莞爾一笑,「算是新春賀禮吧。」

  他怔怔凝視著那把古琴,周秋霽本在一盡力泡茶,此刻雙手亦似僵住了般,目光鎖定在他臉上。

  「上次獵狐,我沒贏,你也沒輸……」他上前輕撫琴弦道:「那次的賭約不作數……」

  「聽纖櫻說,那次你本發現了一窩小狐狸,所以也算我輸了,而且,家母近日病情好轉,願意將此琴贈予更懂它的人。」

  是呵,天底下,大概只有江映城最懂了一月牙古琴,與那曲<秋水>,試問世上還有誰是知音人?周秋霽心理泛著微酸。

  「別傻楞看啊」蘇品墨淺笑著催促他,「快試試這琴音如何。」

  江映城不語,整個人陷入沉默之中,良久方才答道:「好琴配佳人更妙,就像品墨你贈給纖櫻姑娘一套編鐘,我也想把這琴送給一名女子。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就連周冬痕也轉過頭來。

  「哦?」蘇品墨忙問:「你真這樣想?」

  「你不願意嗎?」江映城反問。

  「品煙去世多年,你能這樣想,為兄應該替你高興才是。」

  眾人都看著周秋霽,彷彿都認定了她會是此琴的新主人,周冬痕最為興奮,連連向二姊眨眼睛。

  她有些不敢相信,這個男子忽然這樣厚待她,倒教她迷惑不安,一顆心七上八下的。

  「快把月牙古琴端到秋霽夫人面前。」蘇品墨吩咐小廝。

  周秋霽不由得伸出雙手,滿懷欣喜地迎接屬於她的幸福時刻,這一刻,盼了那麼久蒼天終究沒有虧待她。

  然而,她錯了。

  所有人都錯了。

  「且慢,」只聽江映城道:「去把小竹姑娘請來吧。」

  猛然回眸,周秋霽眉心凝結著萬般驚駭,像被誰重重地抽了一記耳光。

  是她聽錯了嗎?他方才吐露的名字,真是她聽到的名字?

  在場眾人也大感意外,不一會,蘇品墨率先回過神來,替大家問出心中疑問。

  「你在說什麼啊,為何要去請小竹姑娘?」

  「小竹與品煙貌似,這琴贈予她,最合適不過。」江映城的一字一句擊打著周秋霽的心尖,「我已決定,要納小竹為妾了——」

  轟然一聲,她似乎失去了全數聽覺,彷彿有千萬隻蟻,在咬噬著她的耳朵。

  好端端的,為何突來這晴天霹靂般的噩耗?是幻覺嗎?她的確常常作惡夢、常常把人憂天,卻沒想到會遭遇如此難堪:

  「你要娶她?」蘇品墨亦感錯愕,「幾時決定的事?怎麼為兄從未聽聞?」

  「年前就決定了,」江映城鎮定淡笑著,「只是忙著過年的事,便耽擱了,對了,夫人,你意下如何?」

  他在對她說話嗎?現下,他終於想起,還有她這個冒牌夫人了?

  呵,她的意見重要嗎?她有什麼資格反對?

  周秋霽低下頭去,害怕淚水奪眶而出,讓她此刻的處境變得更加尷尬。

  「廚房裡有些水晶梨子,我去削了來——」她連忙趕在情緒尚末崩潰之前,快步離去。

  周冬痕立刻跟上她,生怕她會出什麼意外。

  只是她不知道,此時在花廳裡,江映城正望著她的背影,俊顏神情複雜,恰如那乍暖還寒的天色。

  「映城,你到底在幹什麼?」蘇品墨按按不住,急問道,「真要娶小竹為妾?別告訴我,你真心喜歡她,那樣的女子還入不了你的眼。」

  「我心意已決,過了正月十五,便把事情辦了。」他輕輕回答。

  「為什麼啊?」真是令人直搖頭。「你說說,這到底是為什麼?難道你對夫人不滿意?我可聽說,你是為了夫人才放過那窩小狐狸。這月牙古琴是我們當初的賭注,你當日甘心認輸一可見對夫人是十分在意的。」

  是的,他在意,在意到可以為了她放棄品煙的遺物。

  這說明了什麼?想一想,都教他害怕。

  他可以再愛、再娶,但絕不應該是她,為何陰錯陽差,偏偏是她?

  他不允許自己犯這樣的錯誤,現在懸崖勒馬還不晚,幸好他還有檔箭牌……

  只是,看到她離去的背影,他為何心中如此難過?彷彿有人用刀子一點一點劃著他的心口,卻流不出血來。

  對她,他應該狠絕,而非難過。

  周秋霽知道,聽聞江映城要納妾的消息,府裡沉不住氣的,不只是她。

  果然,午膳過後,徐雪嬌尋了來。

  「周秋霽!」她怒氣沖沖,連名帶姓地叫,「你可真是個沒用的東西,居然連自己的相公都看不住?」

  「呵」她不由得笑了,「人明明是你自己挑的,這會兒卻怪我?」

  她就猜到有今天,雪嬌表妹遲早會後悔,早知如此,何必作繭自縛?

  「你真這麼笨嗎?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那我叫你去死,你是不是真去死?」

  「表妹,記得我曾經提醒過你吧,」周秋霽淡淡答道,「把小竹擱我屋裡,那些暗地裡愛慕映城的女子,她們可得要擔心了,本來,若我與映城不睦,她們或許還有機會取我而代之,這下可好了,來了個與蘇品煙相貌相似的小竹,那她們就更沒什麼希望了。」

  徐雪嬌氣得全身發抖,指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表哥說,過了正月十五,就把此事給辦了。」她繼續道:「我想,也該幫小竹把嫁妝籌備起來了。」

  「表嫂,能不能別說氣話?」終於放下身段,換了一種討好語氣,「咱倆現在應該聯於阻止表哥納妾才對啊。」

  周秋霽挑眉,「如何阻止?夫君心意己決,我等有何能耐讓他改變主意?還是乖乖順從的好,否則,惹惱了夫君,反而更不妙了。

  「表嫂還真是個賢妻啊!」徐雪嬌咬著唇,「妹子只是提醒你,現在挽回還有機會,若那賤婢真的進了門,哭的就是你了!」

  「我真的無所謂,」她只覺得心下一片平靜,「無所謂了……」

  他與她,有名無實的假夫妻,完成協議之後,遲早要分道揚鑣的,又何必過分在意?再說了,她憑什麼去爭呢?一介凡人,如何跟天上的仙子爭寵?呵真是可笑。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4-2-9 12:17 AM

第七章

  一陣腳步聲傳來,她們同時抬頭看去,便見小竹踏雪而來。

  此刻的她神采奕奕,披著一件新制的紅狐斗蓬,明麗的顏色襯得她一張嬌顏更加楚楚動人。

  「夫人、表小姐——」小竹欠身,向兩人一一行禮,但與平日不同的是,行過禮後她馬上昂起頭來,滿臉自得的笑意。

  這笑意,讓徐雪嬌的怒火越燃越烈。

  「哪兒來的紅狐斗蓬啊?」她的語氣滿是嘲諷,「挺華貴的東西,卻披在一個賤婢的身上,真真糟蹋了。」

  小竹倒是一笑,從容地回道:「這紅狐斗蓬是丞相方纔所贈,表小姐若嫌棄奴婢,當初為何要費勁把奴婢買來?」

  「你……」徐雪嬌杏目圓睜,「你這賤婢敢頂撞我?」

  「別一口一個賤婢的,」小竹春風拂面,「過了十五,表小姐該稱我一聲小嫂嫂了吧?」

  徐雪嬌再也忍不住,猛地將她用力一推,小竹沒提防,打了個踉蹌向後倒去。

  她的身後本是一片池塘,寒天裡結了一層晶瑩的冰,無奈這冰結得並不結實,此刻砰然一聲,裂了好大一個窟靂,人直摔進冰水裡。

  這一下,連徐雪嬌也嚇著了,只見小竹在冰水裡撲拍了兩下,便往下沉去,不一會兒沒了蹤影。

  「來人」周秋霽連忙大叫,「快來人啊——」

  她若熟諳水性,定會跳到池中救人,可惜,此刻只得乾著急。

  江映城聽到呼聲,連忙率家丁趕來,見狀,他也顧不得許多,脫掉大墮便躍進池中。

  周秋霽心間一陣緊張,不僅為小竹,也為他。

  雖然江映城一副很熟悉水性的樣子,可此刻正月寒天,這水碰一碰便讓人手指發僵,何況整個人沉浸其中?

  她聽過許多為了救溺水之人卻賠上自己性命的故事,就算是在夏天,不幸也時常發生。

  思忖中,幾名家丁也紛紛跳到池裡,也不知過了多久,人終於救上來了,但現場一片凌亂,小竹被凍得已經失去了知覺,江映城與幾名家丁亦是嘴唇發紫,披上暖襖也如石像般,四肢難以動彈。

  「快,把人抬到屋裡去!」

  周秋霽指揮一干人等趕緊行事,餘光卻瞥見江映城坐在池邊,擁著大氅,兩隻眼睛直盯著她。

  「夫君也快回屋吧,我叫人升了火,暖一暖就好的。」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低沉地問。

  「什麼?」周秋霽一怔。

  「好端端的,人為何會掉進池子裡?」他凝眉道。

  她猶豫著要不要把事情抖落出來,但雪嬌表妹也是無心之過,想來,還是代為隱瞞一二為好,以免惹起無謂事端。

  「池上冰薄,小竹姑娘走路不小心,一腳便踏了個空。」

  「是嗎?」他顯然對她的話有所懷疑。

  「出事的時候,我和雪嬌都在場,你可問問她——」周秋霽轉身,目光梭巡,卻遍尋不見她的人。

  奇怪了,人呢?禍是她闖出來的,怎麼先跑掉了?

  忽然有些後悔,不該替這樣的人掩飾,這樣的人品,哪值得她幫忙說好話?

  「行了,別找了。」江映城道,「稍後我再問她。」

  「你快進屋吧,」周秋霽替他繫緊大氅,「一會兒我到廚房煮碗薑湯給你。」

  她此刻的模樣真像他的妻,那般牽腸掛肚、語意溫柔,事後想一想,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他亦有些怔楞,隨即打量著她,彷彿在猜測她的動機,但再怎麼理智,心還是被感動了,緊繃的俊顏微鬆拍了一下,什麼也沒再多說。

  江映城沒有陪她用晚膳,她想,大概又是跟蘇品墨飲酒去了吧。

  也罷,反正她也不是他名副其實的夫人,又何必管他?只是,免不了要擔心他日間是否被凍看了,那樣寒冷的池水,他握得住嗎……

  「夫人、夫人,不好了」一名婢女勿匆跑進來,氣喘呀呀地說:「小竹姑娘她……小竹姑娘她……」

  「怎麼了?」周秋霽猛地站起來,心間一緊。

  「大夫說小竹姑娘這幾天本就患了風寒,這下跌到池中症狀更嚴重,只怕……性命不保。」

  「什麼?」她凝眸,難以相信自己聽到的消息。

  中午小竹披著那紅狐斗蓬,還那般得意自在,怎麼轉瞬之間就這般光景?這不過是一場意外,意外而已……

  雖然她並不喜歡小竹,但此刻聽到這樣的消息,心裡還是著實難過。生命如此脆弱,活在天地間的人,不過如螻蟻,應當同病相憐。

  「走,快帶我去看看她。」

  話剛落音,簾外忽然傳來江映城的聲音。

  「見小竹?你還想害死她嗎?」

  周秋霽一怔,不敢確定自己聽得是否真切,他……何出此言?

  迷惑中,只見他踱了進來,俊顏佈滿怒色,銳利的目光像要把她凌遲一般。

  「你現在高興了?小竹或許不治而亡,正如你所願。」

  他在說什麼,為何她一個字也聽不懂?

  「都下去吧,我有話要單獨對夫人講。」他冷冷地對房內的婢女們說。

  婢女們連忙退去,連她們都感覺得到,將有一場劍拔弩張的喧囂。

  「周秋霽,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惡毒的女人」江映城劈頭就對她一陣斤罵,「你還真把自己當成正牌夫人了?我要納妾,與你何干?犯得著這樣使手段對付一個無辜的弱女子嗎?」

  「江映城,你真是莫名其妙」她聽得一頭霧水,卻忍不住反駁,「我使了什麼手段?我對付了誰?」

  他怒瞪著她,「小竹這樣嬌弱,又天寒地凍的,你怎麼下得了手?」

  「我?」周秋霽叫道。

  天啊,他不是神志錯亂了吧?就算那丫頭是他的心肝寶貝,他也不該這樣冤枉她啊!

  「不是你還有誰?雪嬌都告訴我了——」

  她開始有點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可她不敢想像,人心真有如此險惡……

  「雪嬌告訴我,是你把小竹推到冰池裡的,你為何到現在還不肯承認?」

  她原以為徐雪嬌只是嬌蠻任性,沒料到對方比她想像的更加狠毒。

  但更讓她心痛的是他的話語,似萬箭穿心,惹得她遍體鱗傷。

  周秋霽咬住唇,「敢問夫君,我為何要推她?」

  「你不希望我納妾。」他答得乾脆。

  「我倆本來就是有名無實的夫妻,遲早有一天,我會離開這裡到昭平去,又何必嫉妒吃醋?」她心痛反問。

  這一問,彷彿把他問倒了,整個人僵立在原地。

  「江映城,你表妹的性子,你該比我清楚,」她只覺得心尖在抽痛,「沒錯,在你眼裡我就是個殺人兇手,就因當年我無意撞倒了蘇品煙,所以無論我現在做什麼,我在你心中就是個冷血狠毒之人」

  她告訴自己不要哭,可是豆大的淚珠瞬息而落,視野一片模糊。

  江映城眼眸一凝,她的淚水暫時過制了他的惡言相向,然而,他終究還是維持著沉默。

  周秋霽扶著椅榻坐了下來,她真的懶得再解釋了,如果上天注定讓他倆成為仇敵,何必再多言?

  可她為何心如刀割?早知道他不會善待她、早知道他一直僧恨她、早知道他倆不會有何開花結果的可能,為何還曾經癡心妄想?

  是該清醒的時候了,人之所以會悲傷,就是因為妄想太多,丁段如一開始沒有期待,也就不會貪心地想得到什麼……

  她深深吸了口氣,「對不住,恕我不能履約了。」

  「什麼?」江映城不解。

  「我曾經答應過你,當年御馬之事沒查清之前,我不會離開,可現在……我想到昭平去。」周秋霽拭去淚水,抬頭直視著他。

  他緊抿唇,沒料到她竟道出如此話語,不禁一時錯愕。

  「還請夫君給我一紙休書。」她淡淡地繼續道,「夫君若不成全,我會親自向皇上請命,皇上念在我姊姊的分上,想必也會答應。」

  這算威脅嗎?呵,算吧。

  從前的她,斷不會如此陰險,可現在,為了脫身,她什麼都顧不得了。

  本來,她就是無辜的,因為對他心生了一點兒眷戀,逼迫自己心甘情願成為他的禁錮,現在想來,真是可笑!

  她默默付出的癡情,在他看來,都是無謂的累贅吧?

  與其如此,又何必……

  她看到江映城唇間囁嚅,彷彿想說什麼,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就與他這樣對峙著,天色越來越暗,就像兩人都景身於地獄中。

  「丞相、丞相——」忽然,管家在房外喚道。

  他們旋即回過神來,只覺得管家喚得緊急,一定出了什麼大事。

  「什麼事?」江映城高聲問。

  「小竹……」周秋霽不由得提心吊膽,「是小竹病情惡化了?」

  「宮裡派人來,」管家卻答道:「請夫人速速入宮呢。」

  她圓睜雙眼,難掩驚訝。

  「宮裡說了是什麼緣故嗎?」他也大為愕然。

  「貴妃娘娘不太舒服,皇上特許夫人入冷宮探視。」管家回道。

  周秋霽聽後越發詫異,滿臉疑惑地看向他。

  江映城亦蹙眉表示不解,過了半晌才說:「無論如何,皇上傳召,你就入宮一趟吧,管家,快拿我的大氅來,我陪夫人同去。」

  他要陪她入宮?

  這一刻,他的樣子還真像極了她的夫君,全身散發出一種保護力,彷彿鐵了心要替她遮風檔雨,之前所有的爭吵都煙消雲散了。

  周秋霽鼻尖再度微酸,告訴自己不要再因為感動而犯糊塗。

  他護著她,是應該的,因為此刻兩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護她,不過為著他自己的利益而已。

  「丞相,」管家支吾道:「方纔劉公公說只傳了夫人一個。」

  「怎麼,不許我跟著嗎?」江映城壁眉。

  「是……」管家為難的回答。

  周秋霽心裡越發忐忑,不是說大姊已經去昭平了嗎?此刻傳她入宮,到底所謂何事?又勒令不讓他跟看,夜色又這般深了……

  江映城來回踱著步子,彷彿也萬般擔心,一時想不出對策。

  「這樣吧,」最終,他決定道:「君命不可違,你先隨車輦入宮去,若子時他們還沒將你送回,我自會做打算。」

  他的眼睛裡透出一種堅毅的光芒,忽然間,似給了她深深的安全感。這瞬間,她相信他的確與她生死相依。

  為什麼?真是諷刺,兩個仇敵居然可以聯合至此,上蒼給他們圈定的這種仇恨又親密的關係,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繫上披肩,步至門口,忍不住回過頭來,望著他在燭光照映下忽明忽暗的身影,突地冷風拂過,她心底一陣寒顫。

  「我等你回來。」他最後道。

  這樣的叮囑,本來應該讓她暖意融融,可為何卻像有一種訣別的意昧,聽在她耳裡,格外苦澀。

  周秋霽一直以為冷宮苦寒,沒想到這裡卻裝飾得如此富麗堂皇,比大姊原來居住的棲雲宮更華貴。

  她由太監引著,步入煙紗層層的內閣,這裡彌慢看一股清甜的香氣,雖是冬季卻猶如盛夏花開。

  「夫人請在此等待,娘娘一會兒就出來。」

  「敢問公公,娘娘到底生了什麼病?」周秋霽越發迷惑,環顧四周,只感到氛圍清爽宜人,絕不像病人的居所。

  「無論什麼病,見了妹妹就全好了。」

  話音才剛落,便見周夏瀲笑意盈盈地從帳後走出來,傾國的姿容讓室內頓時更加生輝。

  「大姊——」她不由得叫道,心下微顫。

  上次見到大姊,是她與江映城訂婚之時,那時候她入宮謝恩,載著她的步輦何等風光,與今日這偷偷摸摸的境況猶如天壤之別。

  「聽說,如今整個夏楚,大紅袍也不剩幾株了,」周秋霽奇道:「怎麼大姊這裡……」還有此等名貴茶葉。

  「前日的貢品,只有這幾罐子,闕宇全拿到我宮裡來了。」周夏瀲笑道。

  她一怔,大姊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直呼皇上的名諱,這該是有多大的榮寵才敢如此?

  「大姊與皇上……」她越聽越詫異。

  「這裡雖是冷宮,可我卻覺得與外面差不多。所以我決定,要永遠住在這裡,跟闕宇在一起,不論名分。」

  「可我日前聽說你去了昭平?」周秋霽忙問。

  「回去了,又回來了。」周夏瀲點頭,「我發現我離不開他,既然離不開,又何必賭氣?」

  忽然間,她覺得大姊好像成熟了不少,從前大姊只是空有美麗的笨女孩,但此刻言談淡定、氣度雍容,真配得上做睦帝的寵妃。

  「好了,說了這麼多我的事,說說你吧,近來可好?」瞧著二妹的目光滿是關心,「江映城待你還好嗎?」

  周秋霽低下頭去,一時無語。

  「聽說,他要納妾?」

  怎麼這消息傳得這樣快,連大姊身在冷宮都聽聞了?

  「你別瞞著,快告訴我,到底怎麼了?」

  「他……」猶豫片刻,她終於道:「心裡有別人……」

  「就是那個小婢?」周夏瀲擔憂地追問。

  「不,那婢女只是長得像他的心上人……他的心上人已經去世多年了。」她輕輕答道。

  「哦,」歎了口氣,「生者尚可比,逝者無可較。」

  「我知道。」所以,她這輩子都比不上蘇品煙,也從不指望。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給我句准話。」

  「什麼?」周秋霽有些恍神,「什麼准話?」

  「你若願與江映城長相廝守,不畏他心中另有旁人,便繼續待在丞相府。」周夏瀲接著神色一凝,「可你若心生失望,趁早告訴我,我好替你早做打算。」

  是讓她離開江映城嗎?

  呵,大姊的確十分瞭解她,知道她心高氣傲,斷不會為了一個男人而低頭,可天知道,她差一點兒就低頭了……

  還好,為時末晚,她還有退路。

  「走了也好,」周夏瀲忽然道,「也省得闕宇他……省得家裡替你擔心。」

  這話什麼意思?她總覺得大姊的言詞之中似乎有所隱瞞,否則依大姊的脾氣,怎會如此急看拆散她和江映城?

  「到底怎麼了?」周秋霽眉心一緊,「你方才說皇上他……怎麼了?」

  「沒什麼……」周夏瀲避開她的目光,「總之,你要離開江映城的話,就要趁早……」

  不對勁,似乎有什麼對他不利的事在發生?

  她的一顆心又懸了起來在為江映城擔心,如果大姊這話是對她的暗示,那會不會與朝堂上的腥風血雨有關?

  「坦白說,江丞相娶了你,對他自己也是個負擔。」周夏瀲緩緩道,「你看這朝中的重臣,哪一個不是有妻子的娘家撐腰?可我們的父母如今被貶至昭平,雖然闕宇對我深情不改,但終究與從前還是有天壤之別。」

  的確,這一點,她也深深明瞭。

  都說朝中黨派同氣連枝,裙帶關係根深蒂固,唯獨江映城本就沒有家勢背景,妻子娘家還這般不爭氣……他該拿什麼跟別人事?

  光靠皇上倚重嗎?光靠他自己的才華嗎?呵,別太天真。

  風平浪靜的當下,或許還好,萬一日後有什麼變故,他連一個幫手也沒有……

  會被群雄瞬間吞噬吧?

  「怎麼?想好了?」周夏瀲看著她越來越理智的眼神,問道。

  「大姊請皇上下旨吧。」周秋霽聽見自己氣若游絲的回答,那聲音,像蝴蝶微顫的翅膀,輕輕一煽,便要引她落淚。

  「好,散了也好,」她瞅著妹妹難過的表情,萬分同情地說:「趁你現在投入的感情尚淺——」

  呵,連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感情到了哪一步?

  只覺自己就像陷入了沼澤,她掙扎看自救,卻怎麼也爬不上來。

  「聖旨上會怎麼寫呢?」到了這時,仍為他著想,「還請顧及他的顏面……」

  「看來你真是動了心,」周夏瀲覆住她冰冷的手,「放心,我會請闕宇把此事辦妥當的,離京之前,就別再回去了,以免你們見了面難堪。

  別再回去了?她想起進宮之前答應過他,子時會歸家,以免讓他牽掛。

  可他牽掛的,到底是她,還是他自己的前途?

  她真沒想到臨走的那一面,竟成了永訣。

  罷了……事已至此,不就證明他們兩人夫妻緣淺,連一世都當完不了,又何須強求什麼?

  她走了。

  沒想到,那一夜無意中的告別,居然成了永訣。

  江映城這才發現,她真是個善良至極的女子,即使背後有皇上撐腹,聖旨上也顧足了他的顏面,只說她太過善妒凌虐小妾,叫他休了她。

  為何他心裡會隱隱作痛?對他而言,她本該是仇人才對……

  好久,沒為一個女子而心痛了,記憶中,唯有品煙才有如此資格,曾幾何時,她居然可以與品煙相比?!

  她這一走,就像微風吹開了他心底的書頁,讓他發現了自己的秘密。

  他對她,真的只有仇恨嗎?天知道,當初在紫籐花下與她初見,她清淡素雅的模樣,就像那年月夜之下撫琴的品煙。

  他帶她去遊湖,雖沒說上什麼話,卻有一種靜謐的氛圍彌慢在兩人之間,那一刻,他胸中竟然泛起如夢似幻的美麗。

  他告訴自己,不要對她太好,因為她是害死品煙的人,可惜懷總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峰迴路轉。

  當她為維護他飲下那杯毒酒的時候、當她為維護他的府第挺身而出的時候,每一次,都如重捶讓他揪心不已。

  所以,他才急著納妾,彷彿要依靠一個酷似品煙的女子來證明自己的癡情,告訴自己並沒有背叛過去……

  無論如何,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他又何必再糾結?一切如他所顧,他該欣喜這樣的結果才是。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4-2-9 12:20 AM

第八章

  江映城緩緩走過遊廊。這路徑,每天他回府的時候都要走一回,可今天,卻感覺如此漫長,步履沉重而「滯。

  「映城,你回來了」蘇品墨站在花廳處,莞爾地喚他道,「纖櫻方才泡了好茶,共品兩杯如何?」

  他淡淡一笑,跟了過去。

  清茶美酒,本是他心之所好,但此刻飲在嘴裡,卻索然無味。

  「怎麼,不對味?」蘇品墨打量他的神色,「許是這茶葉你喝不慣,我叫纖櫻換一壺吧。」

  「不必不必,」他連忙阻檔,「茶是好茶,只不過我今日累了。」

  「纖櫻泡茶的手藝自是比不過夫人,若是夫人還在,你也不會喝不慣了。」

  「你又何必取笑我……」江映城嘴角流露一抹苦澀。

  「難道我說錯了?」蘇品墨看著他,「這些日子,你茶飯不思的模樣,誰都明白。」

  「畢竟,我也不是鐵石心腸的人……」面對如兄長的好發,他再也掩藏不住心事,「她與我在這屋簷下同住了這麼久,一起經歷了季漣族之亂……如今她走了,我怎會無動於衷?」

  「只是如此嗎?從前,你只有在品煙每年的祭日才會撫琴到天明,可自從夫人走後,你一連撫琴三晚,夜夜至卯時。」

  是嗎?他真有這樣痛苦的習慣?可他並沒察覺或許,根本就不想承認。

  「映城,你這又是何必?品煙已經去世多年,她若天上有靈,看你這般自苦,你以為她會心安?」

  「很多事可以忘記,但自己立過的誓言不能忘」他微微閉上雙眸,「否則,連我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

  「什麼誓言?一生一世愛著品煙的誓言?可是映城,俗話說『兩情相悅』,你和品煙之間,何時有過兩情時?如此,又何來誓言?」

  江映城一怔,心裡似乎有一道不敢觸碰的傷口被再度割裂。

  「你一直對外人說,品煙是你至愛的女子,可你倆一直以姊弟相稱,或許,她愛著別人也未必可知……」

  「夠了」他再也聽不下去,嘶吼道:「品煙對我的感情,我會不知曉?就算我倆從未表白過,她也是我今生認定的妻子則

  「品煙是我最疼愛的妹妹,我也希望她能與你成就大好姻緣,畢竟,你是我在這世上最好的朋友,」蘇品墨歎一口氣,「可我覺得你有時候太過執著,連我都希望你能放下前塵往事,為何你就是想不開?」

  「我可以放下……」他忽然覺得自己要落淚了,「但不能是這次……」

  「為什麼?」蘇品墨越發不解,「你明明就很喜愛夫人。」

  喜愛?他該承認嗎?沒錯,如果他還有一點誠實,他就該面對自己的真心。

  「我並沒有說過終生不娶……」江映城呢喃道,「要是遇到合意的女子,我或許會忘記品煙,珍惜眼前的緣分……可不能是她,不能……」

  他不過一介凡人,做不到為了某個不可得的人孤獨終老,可惜,上蒼戲弄他,給了他另一段孽緣。

  「為何不能是她?」蘇品墨凝眸,「夫人哪裡不好?」

  「她——當年就是她,撞倒了品煙。」他說了,終於,全都說了。

  剎那間,原本壓抑在心間多年的複雜情緒和感觸洶湧而出,包覆著他的全身,讓他一陣眩暈,好似天旋地轉。

  其實,他早該對品墨言明的,不知為何,他就是想隱瞞,或許下意識他想保護她吧……

  這世上,就算恨她,也只有他才能恨,他怕別人知道真相後,會傷害了她。

  「你說夫人就是當年那個騎馬的女子?」蘇品墨大為驚訝,「那你為何還要娶她?」

  他娶她,不過是為了禁錮她、折磨她如今想來,他還真是卑劣,堂堂君子何需用此下作的手段?

  然而,上蒼卻讓他喜歡上她,呵,這是對他的懲罰吧?

  喜歡?對,他終於承認,是喜歡,不只有一點點,而是彷彿一個他不敢臨視的深湖,望不見底。

  「不,你弄錯了——」蘇品墨卻搖頭道,「當年之事,另有其人。」

  「什麼?」江映城僵住,猛地抬眸,難以置信。

  是玩笑嗎?在他最最痛苦的時候,命運給出另一個答案,也不知是放他一條生路,還是繼續折磨他至死……

  十里長亭,自古送別處。

  江映城勒馬而立,望看古道蕭蕭,塵煙飛揚處,可是伊人車輪遠去的背影。

  本想送她最後一程,可是,終究還是晚了。

  然而,就算趕上了,又如何呢?他還能挽回嗎?

  命運的捉弄,並非萬千的解釋可以抵檔,而上蒼如此安排,難道是他倆終究情深緣淺……

  他也不知呆怔了多久,只覺得日光漸漸西斜,而他就像石像一般,不能動彈,沒了溫度。

  「丞相,風越發大了,」侍衛道,「不如咱們暫且回府吧。」

  「從京城到昭平,究竟要幾日?」他卻忽然低問。

  「短則十天,多則半個月吧。」侍衛答。

  「府中那些現成的銀票,攜帶甚是方便。」江映城盤算看,「這一來一回,大概也夠了。」

  「丞相要去昭平?」侍衛明白過來,不由得大愕。

  「去看一眼就回來了。」他忽然做出了這個決定,並非一時衝動,而是心裡由衷的希望,不錯,無論如何,他都要再看她一眼,哪怕不做任何解釋,哪怕她終生恨他,他也要再看看她。

  不為什麼,只為給自己這段被仇恨蒙蔽的感情有個清楚的交代,能有始有終。

  「丞相,」侍衛卻支吾道:「聽聞皇上不喜重臣私自出京,丞相如此一去,無礙嗎?」

  江映城一怔,神志清醒過來,回到現實。

  睦帝生性多疑,何況,自己有著那樣的身份皇上看似重用他,其實,早對他起疑了吧?

  待在京裡,受四下監視,或許還不會生出什麼風波,若執意前往昭平,還不知會惹出怎樣的事端。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想去。

  哪怕禍及自身,他也甩不掉這個執著的念頭,就像前路有什麼強大的東西誘引著他,使他一步一步掉進深淵也在所不惜。

  昨天晚上,他夢到了那個淡雅如水的妻,他記得她站在很遠的地方,而他穿林扶葉向她走去,她的笑容矯情,就像一輪月光……

  夢醒之後,他淚流滿面,這是他此生第二次為了一個女子流淚,但這一次,不僅有遺憾,更有愧疚。

  他自問為何不懂珍惜?所以,無論如何他要再看她一眼,表達自己的悔意。

  他再也見不到品煙是因為天人永隔,可是她,就算遠在天涯海角,仍與他存活在同一個世上,若是永生不得相見,怨不了天與地,只能怨他自己。

  所以,他要去昭平見她。

  不過,眼下他要先把京中事務處理好,至少,要找到一個去見她的借口……

  昭平果然是山明水秀的魚米之鄉,睦帝看來真愛極了大姊,才會把他們全家人安置在這裡,與其說是流放,不如說是讓人安然度日。

  周秋霽站在庭院中,看著一架子流瀑般的紫籐,憶起去年紫籐花開的時節,她遇到的那個人。

  現在,她的心情已經完全平靜下來,時間如冰冽清泉,灌淨傷口,癒合疤痕。

  她發現那一段傷痛怪不得別人,只怪她自作多情。

  若她從無慾望了任何人和事都傷不了她,她會記住「淡定自若,清淨無為」八個字,把它們當成愷甲,更好的保護自己。

  「霽兒,」周夫人拿著一封書信腹步而來,「京中來信了。」

  「是大姊嗎?」周秋霽回眸而笑,「她什麼時候再回來?」

  每隔十日,皇上都會派人從京中快馬加鞭,傳遞大姊的家書,而大姊也會隔月來昭平一次,與她一起承歡膝下,共享天倫。

  其實,這樣也不錯,雖不能與大姊日日團聚,但心能相系,天涯若比鄰。

  「瀲瀲怕是短期之內也回不了,」周夫人笑頗燦然,「她已有了身孕,不日便要生產了,之前一直瞞著這個消息,只因龍胎嬌貴,好不容易胎象穩固,等到現在才公諸於世。」

  「有孕了?」周秋霽瞪大眼睛,「那皇上會恢復大姊的貴妃之位嗎?」

  「這個……就不知道了,」周夫人歎一口氣,「畢竟,你姊姊是冷宮廢妃,朝野會議論的。」

  「說來也是,不過,娘,你也別太擔心了,皇上這樣寵愛大姊,小外甥就算出生在冷宮,皇上也會疼他至極的。」

  「我不擔心,」周夫人現在頗想得開,「倒是痕兒,又不知到哪裡遊俠去了,信也不寫一封。」

  冬痕還跟蘇品墨在一起嗎?他知道冬痕是當年撞倒他妹妹的罪魁禍首了嗎?這個行蹤不定的妹妹,還真讓她掛心……

  「對了,霽兒,」周夫人又遭:「瀲瀲在信上提了句,說江映城未再娶——」

  忽然聽聞他的消息,宛如當頭一棒,讓她整個人楞住。

  她以為,心裡不會再掀起什麼波瀾,看來還真是修為不夠,一顆凡心末了……

  「瀲瀲這話好奇怪,」周夫人皺了皺眉,「她說,你若對江映城還有留戀,她可去求皇上網開一面,否則,就此了結。」

  大姊越發高深莫測了,她憶起當初大姊勸她離開江映城時的話語,彷彿另有合意……只不過,她至今仍舊想不明白。

  「無論如何,我不會再回頭了。」周秋霽答道,「否則,心是白傷了。」

  周夫人一怔,看著女兒,終究贊同地點了點頭。「娘親本來還想勸勸你,畢竟再嫁不易,可現在你這樣豁然,娘親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

  周秋霽澀澀一笑,側過身去,盡力不流露自己的哀傷。

  「娘,下午我要到私塾去找穆先生,經他調教,我畫功已經大有長進了。」她輕聲道。

  「去吧去吧,」周夫人連聲說,「畫畫倒在其次,散心最重要。」

  沒錯,來到昭平這半年,她每日都想著如何排遣那些無法言喻的鬱結。

  穆時逸是她剛認識的一位先生,在附近開了個私塾,專教人畫畫,昭平民風甚是開放,女子也能到私塾讀書習文,這樣的自由,是京城所沒有的。

  周秋霽用了午膳,便帶著丫環小梅一同前往。

  路途不遠,沒必要乘車坐轎,她也一直喜歡步行,再不似從前的相府千金,此刻的她,就是一個尋常女子,荊釵布裙。

  途中,要穿過一片樹林,初夏的樹葉濃綠至極,給人霎時的涼爽,步在其中,心下極意了許多,可以暫且忘卻方纔那封書信、忘卻那個人……

  「小姐——」小梅忽然支支吾吾地問:「小狐狸,是吃什麼的?」

  「怎麼忽然問起這個?」周秋霽不由得潔異。

  「奴婢昨日在那樹樁下看到一窩小狐狸,可愛極了,不過母狐似乎不在家,它們很餓的樣子。」

  「母狐出去獵食了吧,」她笑道,「用不著替它們擔心。」

  「可奴婢今早又去看了看,母狐還是沒有回來,」小梅皺看臉蛋兒,「它們都餓得直叫。」

  「是嗎?」周秋霽一怔,「在哪見?帶我去看看。」

  小梅連忙點頭引路,沒一會兒,便來到一株參天大樹下,樹幹足有數人腰粗,被母狐打了個偌大的洞,築成一個天然的小窩。四、五隻小狐狸便擠在其中,毛茸茸的,又軟又暖,像極了去年冬天,她在京郊田莊看到的那一幕。

  周秋霽的心底像被什麼融化開了,不禁蹲下身去,輕撫那些小傢伙的腦袋,嘴角逸出微笑。

  狐狸冬白夏青,忽然,她想到了這句話。

  這句話,是江映城對她說的。

  她本不信,動物的皮毛真會隨看季節而變化嗎?可現在這一窩小傢伙,還真是青色的,與冬天所見的雪白截然不同。

  她的笑意變得苦澀,彷彿心尖有什麼不願觸碰的東西,這片刻,被一隻鉤子劃了一下。

  「小姐,咱們該拿些什麼喂餵它們才好,說不定那母狐遇到了什麼意外……」

  「可小狐狸吃什麼的呢?」其實,她也不太懂得。

  「母乳。」忽然,一個聲音應答。

  周秋霽霎時僵住,這聲音……為何那般熟悉?不會是她產生的幻覺吧?

  「或許該拿些羊乳餵它們。」那聲音又道。

  她簡直想摀住耳朵,不,她不要再沉淪在記憶裡,好不容易心境才稍稍平復,不能再泥足深陷。

  有人輕輕走過來,風吹衣袂微動,猶如夏日陽光,傾斜入林。

  那人在她身後站定,說了一句似乎只有他倆才明白的話一

  「狐狸冬白夏青,果然不錯。」

  真的是他。

  她該說什麼?夢魔再度來襲,還是上蒼給她的殘酷驚喜?她日夜祈禱這場折磨早點過去,看來上蒼完全沒聽見她的哀求。

  周秋霽雙眼微閉,過了好一陣子,才鼓起勇氣站起來,轉過身面對他。

  如果注定了無路可退,那也只有面對。

  數月不見,他似乎清瘦了許多,站在林間,就像一抹清淡的影子,然而,他的笑容卻比從前明亮真摯了不少,去掉了一庚氣,溫和如水。

  他怎麼到昭平來了?總不會是專門來看她的吧?呵,或許睦帝又有什麼秘密的事讓他去辦呢……她不想深究,也與她無關。

  「小竹的身子好了嗎?」心頭一直懸著這件事,她可不希望因為自己一時的心軟,害了一條無辜的性命。

  「她早已康復,」江映城鎮首道,「我已將她送回故鄉去了。」

  還好,沒有鬧出人命……不過他不是喜歡貌似蘇品煙的小竹嗎?為何還要把幸福拱手出讓?

  「是雪嬌不讓她留在府中嗎?」周秋霽覺得自己應該猜中了原因。

  對啊,有了那個難纏的寶貝表妹,他這一生,不論娶妻納妾,都很為難吧?

  他垂眸,並沒有回答。

  這樣算是默認了嗎?她從來不懂得他的心思,過去如此,現在依舊。

  「你這是要去哪兒?」他看著她手中捧著紙筆。

  「研習丹青。」她簡要地答。

  「那你去吧,這窩小狐就暫且讓我來照顧好了,若母狐遲遲不歸,晚膳之後,我會將它們送至府上。」

  他?照顧小狐?

  周秋霽大為詫異,又有些想笑,這些應該不是身為丞相的他所為吧?

  看他平日端著架子,倒還真想看看他會如何照顧這些小東西,一定手忙腳亂……

  不過,既然是他自找的,再麻煩也是他咎由自取,她可沒這麼多閒工夫理會他了。

  「如此,我先去了。」她轉身而去,不讓自己流露半分不捨。

  他似乎在凝視著她的背影,戀戀不捨的感覺……呵,這也一定是她自作多情的幻覺,他向來恨透了她,怎會帶半點不捨的情愫?

  答案早就知道了,就別再多想。

  「周姑娘,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啊」穆時逸對她笑道。

  周秋霽恍過神來,這才發現畫中的朱色上多了些,本來梅蕊中只一點便嬌俏可愛,此刻,倒像畫成了妖撓的桃花。

  她連忙提起筆來,無意間袖籠一掃,打翻了一醚子顏料。

  「哎呀——」她大叫了聲,補救不及。

  「我說了吧,周姑娘今天有心事。」他喚來書僮,「快把這兒打掃打掃,再送壺茉莉香片過來。」

  她的確很喜歡他這裡的茉莉香片,體郁淳香,每次畫累了,總要喝上幾杯,但現在還沒到喫茶點的時候。

  「你這樣滿腹憂思,畫也畫不好,何必呢?」穆時逸勸道,「不如咱們到竹廊下坐一會兒,歇一歇吧。」

  她有些尷尬,實在不想自己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讓外人看到,然而,終於還是掩飾不了。

  江映城忽然出現,無可避免的,在她心裡又掀起微瀾。

  穆時逸親自替她倒了茶,動作緩慢而優雅,不禁又讓她憶起那個不該盤踞於腦海中的人。

  說實話,穆先生與江映城,還真頗有幾分相似,從外表來看,兩人都是竹露風清的君子。

  「穆先生今年貴庚了?」周秋霽藉此閒談,想排遣內心的苦悶,「為何至今不見娶妻?」

  「我四海飄泊,靠著私塾微薪度日,」穆時逸淡笑道,「何以成家?」

  「穆先生的家鄉是哪裡呢?」看來,世間各人皆有生存之不易,她聽得多了,也不必再自憐。

  「沁州。」

  沁州?江映城的故鄉?周秋霽不由得瞪大眼睛。

  「沁州距此千里之遙,」她好奇地問:「先生為何獨自到此?」

  「我在家鄉本有個心愛的女子,她去世後,我睹物思人,痛苦不已,只得離開傷心地。」他平靜地說。

  這般平靜,可見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能讓穆先生傾心的女子,一定不俗。」她莞爾道。

  「那一年,我在她家當教書先生,她向我學習丹青。」穆時逸倒是不諱提及哀思,「大概是日久生情吧,有一天,她要我替她畫一幅肖像,我畫好後,她卻將畫像還給了我,我當時沒明白是什麼意思,後來才知道她的心意。」

  「為何?」她不解。

  「原來,她還給我的,並非我原來畫的那一幅,而是她自己的自畫像,我乍見之下沒看出來,回家仔細研究以後才明白。」

  呵,倒是一段動人的佳話,那女子如此傳情達意,溫婉如撥絲絃,著實高妙。

  「那畫像還在嗎?弟子很想一觀。」

  「你倒提醒了我,艷陽當空,是該拿那些陳年的舊畫出來曬一曬了。」穆時逸起身對書僮吩咐,「快去,將我那高閣中的字畫都取了來。」

  書僮立刻去了,沒多久,便捧了一大箱的卷軸過來,在院,中拉了繩子,逐幅攤開著。

  畫卷大半為仕女圖,周秋霽好奇地上前觀看,心想看到底是哪三帽出自那女子的手筆,然而,她忽然僵住。

  蘇品煙?

  沒錯,其中一幅畫像,活脫脫就是蘇品煙,難道人有相似?可那衣服也相似……這未免也太巧了吧?

  穆時逸跟到她身畔,也觀看著畫中人,半晌無語。

  「她,就是那個女子?」周秋書的一顆心提到了喉間。

  「周姑娘真是聰穎。」他澀笑著回答。

  她凝眸,錯愕不已。這世上有巧合併不奇怪,但巧合就在眼前,卻讓人感到無比可怕。

  臉色瞬間慘白,因為,她想到了一個更加可怕的問題。

  「先生是幾時與她互通款曲的?」她不由得緊張問道。

  「還是先帝的時候,大概洪新三十五年左右吧。」

  那……不也正是江映城愛慕著蘇品煙的時候嗎?她忽然一陣揪心,也不知為何這樣難過。

  為誰難過?為江映城嗎?他至今大概也沒有真正明白蘇品煙的心思吧?一昧把對方當成九天仙子,懷念她多年,不曾想,她竟有如此的秘密。

  「周姑娘,你怎麼了?」穆時逸發現了她的異樣。

  「沒、沒什麼,」周秋霽有些眩暈,有些話,她得問清楚,替江映城問清楚。

  「先生,你與這位女子來往了多久?」

  「我與她互表心意之後,就一直暗中來往,直至她父母發現了此事,勒令我離開沁州。我本想北上穩定之後,便接她過來,沒料到,不久就聽聞她意外身亡的消息。」

  所以,那段時間真是重佚的,蘇品煙一邊與穆時逸來往,一邊又與江映城……

  周秋霽盯著畫中人清純可人的模樣。怎會是那般朝三暮四的女子?

  希望只是她認錯了人。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4-2-9 12:20 AM

第九章

  「霽兒,你可終於回來了。」一進家門,周夫人便焦急萬分地迎了上來。

  「怎麼了?」她看著母親欲言又止的神情,困惑地問。

  「京中……來了一位客人。」周夫人低聲道,「此刻就在後院裡坐著呢。」

  「是他?」周秋霽凝眸,心尖微顫。

  周夫人一駭。「霽兒,你怎麼猜到的?」

  「我晌午已經見過他了……」她往後院跟去,心中波瀾起伏,也不知該用什麼態度面對他。

  月光下,紫籐花格外妖撓,他就站在那一排籐蔓下,迎面看看風拂葉動,彷彿在思忖看什麼。

  他可是記起他們的初遇?呵,他還有想她的時候嗎?

  這大概只是她的癡心妄想吧,他的腦海不都被蘇品煙佔滿了嗎?

  她的腳步很輕,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可他卻像心有靈犀般,猛地回過頭來,與她四目相對。

  星光映在他的眸子裡,熠熠動人,一如初見時的溫柔,她不知道,這是否又是他的偽裝。

  「那些小狐狸呢?」她記起他答應過的事。

  「我沒把它們抱回來。」江映城卻微笑道。

  「丞相一向守信,這回是怎麼了?」周秋霽蹙眉。

  「因為母狐回來了。」

  「什麼?」她大為意外。

  「呵,母狐受了些輕傷,還帶回了一些食物,我想,就不打擾它們一家子共享天倫之樂了。」

  「真想不到……」周秋霽喃喃道。

  「是啊,有時候明明已經到了絕境,卻能柳暗花明,世事難料,我們確實都想不到。」

  他這話是另有所指嗎?可她實在不想去猜測他的心思了,她也始終猜不懂……

  「丞相為何忽然到昭平來了?」她還是忍不住問,「可是皇上有什麼事派丞相來辦?」

  「怎麼,我來昭平難道只能為了公務?」江映城神情意味深長,「就不能來看看你嗎?」

  周秋霽整個人像被雷擊了一般,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他……如此長途跋涉真的只是來看她?呵,開玩笑的吧?這一次,他又有什麼詭計?還嫌之前的報復不夠嗎?

  她稍稍側過臉去,不想面對他的凝望。

  「關於當年御馬之事,我已經查到真相了——」他忽然這麼說,「此番前來,就是特意,來告訴你的。」

  呵,原來如此。

  她真傻,他隨隨便便一句話居然就勾起了她萬般遐想,活該她自作多情。

  「當年之事,到底如何?」她鎮定心思問。

  「如我們所猜測的,當年有人想離間令尊與先帝的君臣之誼,故意在御馬身上動了手腳,致使它發狂。」

  「果然如此。」她額首。

  如今,終於有了個明確的答案可以還她清白,但為何她還是如此悶悶不樂?

  彷彿,查明當年的真相,是她與他之間唯一的聯繫,現在事情弄清了,他們再無見面的借口。

  她該不該告訴他蘇品煙之事?是給他沉重的打擊讓他不要再懷念過往,還是讓他保留美好的回憶,一輩子迷醉?

  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左右為難,真不知怎麼對他才好……

  「那個……」她終於啟齒,卻欲言又止。

  他倒很明白她的心思般,「想說什麼就說吧,但言無妨。」

  「蘇姑娘會丹青嗎?」她選擇了一個委婉的問法。

  江映城一怔,沒料到她會忽然提起這個,「自然是會的,我府中那幅尚像,其實是她的自畫像。」

  呵,又是自畫像……那個傳說中的女子,到底把自己的倩影送給了幾個人呢?

  如此,還算彌足珍貴嗎?

  「她的丹青是自學的?」她想確定自己是否弄錯了。

  「不,當年有一位先生,姓穆,那位穆先生俊雅不凡,我曾見過幾次。」

  穆時逸……果然,她沒有猜錯。

  真相本該讓她幸災樂禍,一嘗報復的快感,為何她此刻卻心如刀割,彷彿在為他悲哀?

  「蘇品煙到底是怎樣的女子?」她忍不住又問,「為什麼這樣令你鍾情?」

  他僵住,沉思了良久,方道:「她對我來說,就像一個神仙姊姊那樣美麗,彷彿瞭解世間的一切,教會我太多……我想,這樣的女子很難不令人鍾情吧?」

  的確,那時他太年少,並不認識幾個女子,有蘇品煙在身側,焉能不動心?

  可這真是刻骨銘心的愛戀嗎?假如她還活著,或許,還有答案……

  「你今天為何對這些往事如此感興趣?」江映城發現了她的不對勁。

  「如今我身為下堂妻,總得瞭解前夫心中所愛到底是怎樣的女子,」周秋霽似在玩笑,「俗話說,死也要死得明白。」

  他凝眸,卻並末笑出來。

  他看她的眼神,似乎第一次如此熾烈,讓她難以置信,以為只是月光映進他雙眸的錯覺。

  「明天去看小狐狸嗎?」他話鋒一轉,問道。

  他這是在約她嗎?還以為他來昭平,只勿匆傳個口訊,便立刻離開。看樣子,告知她當年真相並非他唯一的目的。

  為什麼?她想問。

  然而,終究還是忍住了,這個謎一樣的男子,她不打算一下就能把他讀懂。

  「明天再說吧。」她淡淡地回答。

  天知道,她多迫切渴望明天的到來,可是此刻,她只能面不改色,給他一抹冰冷的表情。

  她說服自己不要去,然而,終究還是失敗了。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如罌粟花盛開的地方,明知危險,卻忍不住前往。

  他早就到了,蹲在狐狸窩旁,觀看那一窩寶貝,臉上帶著她前所未見的笑容,彷彿一個大男孩,有著讓她非常訝異的天真。

  他留給她的記憶,一直那般淒冷,彷彿停留在分別的寒冬,兩人似乎從沒有過如此愜意的時刻,在這濃綠蔥茂的夏天,涼風從樹梢昌妙而過,衣袖間如此涼爽。

  為什麼偏偏是分離之後才有這樣的感覺?上蒼在他們相守時,從未賜予過片刻寧靜,每日給她的不過是挫骨蝕心的苦澀。

  「母狐的傷好多了,一大早又獵食去了。」江映城似乎不必回頭,便知她的到來,只笑著輕聲道。

  「江映城——」她喚他的名字,一字一字道得清清楚楚,不希望讓自己活在虛假構築的夢境裡,「你此次來昭平,到底所為何事?」

  「昨日不說了嗎?」他鎮靜地回答,「特意來告訴你當年御馬之事。」

  「有必要親自來嗎?」她反問,「寫封信即可,何必千里迢迢?」

  「因為,這是承諾。」他抬眸看她,「我習慣有始有終。」

  她感到這隻字詞組的背後,其實有著千言萬語,像是夜色下的大海,沉靜得無邊無際「好,既然你這樣說,我就相信。問了這一次之後,我不會再問。」

  呵,就算想再問,也沒有機會了吧?待他回京城,她仍在昭平,再也沒有理由和借口,多說一個字。

  一陣傷感湧上心頭,她微微側過頭去,不想讓他發現自己的辛酸。

  「你放心好了,」江映城忽然道,「皇上是真心喜愛貴妃的,你們全家在昭平可保一世無虞。」

  「我知道你在京中也常替我們打點,」周秋霽感激地說,「皇上會如此眷顧我們全家,也多虧了你。」

  「今後就算沒有我,一切也會如舊的。」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眉心不知為何,有隱隱的悵然,她看得十分迷惑。

  「過兩天我就要回京了,你要照顧好自己。」他深深地凝望她,「你的身子一向單薄,雖說名為流放於此,但也千萬別苛待了自己,別把自己當成罪臣之女,衣食用度一切如舊,不可短了。」

  為什麼,他給她的感覺,不像是道別,而是永訣?難道……京中出了什麼事?

  不,他甚得睦帝喜愛,應該不會出什麼大事,雖說伴君如伴虎,然而,憑他的聰明才智,她相信再大的坎呵也會化險為夷。

  可她就禁不住擔心起來她真是傻瓜,這個男子如今已與她再無瓜葛,他若有難事,她也不該放在心上,這麼牽腸掛肚的?

  周秋霽十指糾結,深深吸進林間氣息,逼自己心靜如止水。

  一陣風過,不知哪株樹上落下的枕籽居然飄到她的面前,撒了她半張素頗,她連忙伸手去拍,卻意外被其中一粒迷了眼。

  「別動、別動。」江映城連忙道,起身上前拉住她的手,不讓她胡亂揉紅了雙眸,他小心翼翼、輕輕緩緩,替她將細小的花籽一一摘除,從她的髮間、從她的顏上、從她的聽間。

  他的氣息這樣近,濃郁溫柔,吹得她整張臉都癢癢的。

  一顆清亮的淚珠忽然從周秋霽的眸中滾落,她也不知是因為花籽的緣故,還是因為他……

  「你啊,總是這般不當心,教我怎能放心?」江映城低聲歎道。

  周秋霽以為自己聽錯了,難以置信他會溫柔如斯。

  可這樣的溫柔,卻像是訣別的禮物,讓她沒來由一陣擔心緊張。

  「我再問你一次,京中……沒出什麼事吧?」

  他一怔,沒料到她心細如髮,唯有真心關切他的人,才能發現這蛛絲馬跡吧?

  「當然沒有。」江映城笑著敷衍,「好端端的,能出什麼事?」

  「真的?」她仍半信半疑,「那就好」

  有片刻,他差點忍不住就要承認,可是若道出實情,她一定會奮不顧身,與他生死與共吧?

  好不容易保全了她,他不希望讓她身涉險境,恨不得打造一座世外桃源,讓她居住其中,一世無憂。

  這大概就是他能給她的微小幸福,無法彌補從前的傷害,至少,要讓她將來平靜美滿。

  所以,他沉默,只是微微笑著,看她一眼,便已知足。

  第二天,周秋霽就被車輦接回京城去了。

  本來大姊生產在即,應該是母親到宮中陪產,可是母親臨上車時卻摔斷了腿,只得由她代替。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她連跟江映城知會一聲的時間都沒有。

  他是否也已離開昭平?就像當初離京一樣,他們從來不曾好好道別。

  周秋霽一路上都想著這個問題,心中沉甸甸的。

  「二妹,」周夏瀲見到風塵僕僕的她,顧不得身子沉重,連忙笑迎上來,「可算見著你了,教大姊我好生想念呢。」

  她雖然心裡五味雜陳,但此刻也十分歡喜,特別是看到姊姊圓圓的肚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產期是幾時啊?」

  「太醫說就這幾天的事了,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把你接來,母親還好吧?」

  「沒什麼大礙,不過傷筋動骨一百天,不能來侍奉咱們貴妃娘娘了。」周秋霽打趣道。

  「我如今是廢妃。」周夏瀲巧笑地看她一眼,「這話可別讓外人聽見。」

  「雖是冷宮,卻並不冰寒吶」她歎道,「就像我,如今下了堂,卻比從前在丞相府時要好十倍。」

  「二妹,你快樂嗎?」忽然正色問。

  「快樂?」周秋霽怔了一怔,「當然快樂啦——」

  她是快樂的下堂妻,不似別的女子,被休離後要死要活的,她平靜自在,心境澄澈如溪泉。

  「那就好,聽母親說,你最近與一位姓穆的私塾先生來往甚密?」

  「你誤會了。」她連忙解釋,「我們只是師徒關係而已。」

  呵,她已經愛上了一個屬於蘇品煙的男子,不至於,又愛上另一個。

  「若有可能,深交下去也不錯,」周夏瀲微笑道,「如此,父母與我,也可放心。」

  「有什麼不放心的?」周秋霽澀笑,「怕我這下堂之身此生孤苦嗎?大不了,下半輩子到庵裡去,陪伴青燈。」

  周夏瀲肅然地說:「就怕你這樣想!江映城不過與你做了幾日夫妻,便要你賠上一輩子嗎?」

  的確,她不該這樣想,一輩子如此漫長,他不過旅程中的過客罷了,犯不著為了他要生要死的。

  可她現下就是黯然無比,彷彿已經走進了窮途,四周荊棘叢生,找不到出路。

  「實話告訴你,你也不必再念著他了,」周夏瀲鄭重道,「過幾日等他回京,闕宇就要動手了。」

  「動手?」她一怔,一臉迷茫,「動什麼手?」

  「你大概還不知道,江映城本是季漣族一脈。」

  此話石破天驚,震得周秋霽腦袋嗡嗡作響。

  「不可能!這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周夏瀲反問。

  「他若是季漣一族的,上次京中叛黨謀亂,他不會那樣替皇上效力。」她急於替他澄清。

  「的確,他對闕宇還算忠心,不過,他的血統無法改變,你可知道,上次他悄悄放走了不少亂黨。」

  「不……」周秋霽震驚地瞪大雙眸,「不會的……」

  「惠妃在獄中親口說的,若非她知道江映城會解救她的族人,她早就一壺酒毒死他了。」

  難怪那日惠妃說要放他一條生路,原來是這個意思……可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他會對皇上存有異心。

  「皇上要處置他嗎?」她忍不住問。

  「闕宇說,留著他,遲早也是禍害,我雖不想用鳥盡弓藏來形容此事,但帝王之策,有時也是迫不得已。」

  「不……不該這樣……」周秋霽直搖頭,「映城一直忠心耿耿,不該是這樣的結果……」

  「自古忠君之士不少,但又有幾個能善終?」周夏瀲歎道,「我也極為同情江丞相,幾次勸闕宇不要太過狠心,可朝堂之事不是我等婦人能夠左右的。」

  如今終於明白,此刻在她面前的,不再只是她大姊,而是睦帝趙閨字的嬪妃。

  「你與江丞相分開想來也是好的,」周夏瀲又道,「否則礙於你,闕宇也不好動手,現下倒乾淨了。」

  難怪當初大姊會勸她離開他,原來,是早早替這一天做打算。

  「大姊,你怎麼了?」周秋霽忽然發現她皺了下眉頭。

  「站得累了,快,扶我坐下,我這身子沉得很。」

  她連忙上前攙住大姊。

  「我產期將至,過幾天,你大概出不了宮了。」周夏瀲忽道。

  「出宮?」她滿臉不解,「我本就是進宮來侍產的,何須出宮?」

  「你啊——」周夏瀲淡笑,「你的心思,大姊還不知嗎?至於要不要出去見他最後一面,你自己拿主意吧。」

  她楞住,不得不承認,大姊此語擊中了她所想。

  「去吧,去看他最後一面,否則你這一輩子都會放不下。」

  周秋霽抿唇,道不清此刻胸中的滋味,明明他已經是個完全與她無關的人,為何還讓她這般牽腸掛肚?

  她發現,自己真是愚蠢得無可救藥,不可饒恕。

  聽說他已經從昭平回來了。

  周秋霽再次來到了那扇朱門前,遙想自己在此居住的那段日子,恍恍惚惚,恍如舊夢。

  整座宅子很安靜,彷彿所有下人都被遣散了一般,連庭院裡的花草都變得如此荒蕪。

  她凝眸,沿著熟悉的長廊來到他的書房。

  以為他不在,然而,一望見那臨窗而立的身影,倒讓她腳下一怔。

  他似乎又瘦了圈,比在昭平的時候更瘦了,讓她覺得萬般可憐。

  猶豫片刻,她清咳兩聲,喚他轉過身來。

  他並不吃驚,彷彿早在這裡等著她,等了一世。

  「人都到哪裡去了?」周秋霽邁步上前,輕輕問。

  「我都打發了。」江映城澀澀一笑,「姨母和表妹我也送回沁州了。」

  「為何?」花顏一斂。

  難道,他已經察覺到了什麼?正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

  他笑了一笑,並不回答,只道:「你來得正好,我有件東西得給你。」

  「什麼東西?」周秋霽潔異。

  「說來,早該給你了,只不過我太過執拗,錯過了好時機……」

  他的語意中,有一種幽幽的感悟,微刺她的心房。

  為何,她聽到了悔意?大概是她的錯覺吧,上天總喜歡捉弄她,讓她大喜之後,倏忽大悲。

  只見他打開一個替花的小抽屜,捧出一隻紅木匣子,鄭重地遞到她面前。

  她不解,抬眸望著他。

  「從此以後,它們全是你的。」江映城輕聲道。

  周秋霽輕啟木匣,眼前忽然亮光一閃,匣中竟滿是雪白的銀製首飾,有花瞥、步搖、項圈、手鐲、足漣,款式都十分獨特,看上去不似坊間的尋常樣子,彷彿屬於哪個她不瞭解的民族。

  「好漂亮啊——」她忍不住感歎,拿起一支簪子,對著陽光欣賞。

  「你喜歡就好。」江映城輕輕自她手中抽出簪子,插入她的髮間,怔恆地看了她片刻,額首道:「很配你。」

  「為什麼要送我這些?」周秋霽迷惑。

  「這些是我母親留下的,」他淡笑,「她臨終前囑咐我,將來要將它們送給我的妻子——」

  妻子?他不是說錯了吧?抑或,她聽錯了?

  四肢如同有電流通過,她僵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秋霽,」他忽然喚她,「你知道嗎?我是季漣族的人……」

  所以,這套首飾,是季漣族傳統的款式?怪不得如此特別……而且,有著非凡的意義。

  「你並不吃驚?」他見她依舊冷靜,不免問道,「看來,你早有耳聞了。」

  「映城……」她該把那個秘密告訴他嗎?哪怕是欺君犯上的死罪、哪怕會連累大姊,她也要說嗎?

  可她不得不說,眼前的男子如此無辜,就算路見不平,她也要提醒他吧?更何況,她愛他至此。

  「映城,你快逃吧」她脫口而出,「皇上可能會對你不利……」

  他很鎮靜,依舊微笑地望著她,彷彿她什麼也沒有說,他亦什麼都沒聽見。

  「能逃到哪裡去呢?」他眸一黯,低聲答,「除非離開夏楚,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總有辦法的……」說真的,她也束手無策,就算他能逃離京城,可又能去哪裡?

  「別為我擔心了,我自有盤算。」江映城恢復笑顏,給她安慰。

  「真的?」為什麼,她覺得他又在騙她?只不過,這次的欺騙,如此善意……

  「你應該相信我的智謀。」

  不錯,依他的運籌帷帷的功力,應該不至於教她擔心,可時下府中連花草也慌蕪,他還有人相助嗎?

  「無論發生什麼事,好好保存這套首飾,將來留給你的女兒,告訴她,這是曾經愛慕過她娘親的男子所贈——」

  愛慕?

  彷彿天外電閃雷嗚,周秋霽整個兒都呆了。

  這不是玩笑話嗎?事已至此,應該不像玩笑吧?

  為什麼?白白消耗了大好時光,事到臨頭,他才來對她說這些?為時……太晚了。

  「那蘇品煙呢?」她忍不住問,「難道,你把她給忘了?」

  「沒忘,我愛慕過的女子,這輩子都不會忘,可我這才發現,原來,人這一世可以有許多次愛戀,雖然我們都渴望一生一世一雙人,但我們終究有顆凡心」

  沒錯,要不是遇見他,或許她也會喜歡上穆時逸,凡心終究太過脆弱,信仰只是飄浮在高空的雲朵,很少有人能捕捉,自己做不到的,也不能苛責別人。

  「我不想逃避和否認,」江映城繼續道,「我只是遺憾,沒能早一點意識到這些,否則,這些首飾我會更早送給你——」

  所以,在這訣別的時刻,他要給她留下最後的想念嗎?

  她終於明白,他為什麼要去昭平,因為,他猛然發現,昭平有一個他愛慕著的人。
作者: long032    時間: 2014-2-9 12:25 AM

第十章

  直至進了宮門,周秋霽的眼淚還在流。

  她以為對江映城早已絕望,眼淚也早已流乾,不曾想,心中仍有一絲溫暖可以融化,盈眶而出。

  「二小姐,你可回來了,」宮婢見了她,連忙道:「娘娘過了晌午就喊疼,現在羊水已經破了,太醫和產婆都來了。」

  她瞬間回過神來,瞪大眼睛。「大姊就要生了?」

  「二小姐快進去吧」宮婢催促著,「皇上這會兒在與群臣議事,抽不開身,吩咐二小姐一定要陪著娘娘。」

  她急匆匆往大姊的寢宮而去,這會兒一大群人正忙進忙出,大姊的呻吟聲更不時從燭光明亮的房間裡傳出來。

  周秋霽快步入內,只見大姊面色蒼白,躺在產帳中,汗水沿著她髮鬢流下,宛如一朵憔悴的牡丹。

  「大姊——」她連忙上前握住她的手。

  「二妹,皇、皇上呢?」周夏瀲氣若游絲地問。

  「皇上馬上就來。」虧皇上此刻還有閒心議政!他最心愛的女子躺在這裡,連同他未出世的孩子,他真拋得下?

  呵,難怪說帝王薄情,總把江山社稷放在首位,她本來還指望可以懇求皇上放江映城一條生路,看來,此路決計不會通的。

  周夏瀲痛到極致,死命抓著二妹的手,呻吟變成了慘叫,四周眾人皆嚇得驚慌失色。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伴隨一聲嬰兒的啼哭,一切歸於平靜。

  周秋霽這還是第一次看到初生娃兒,完全不像她想像中的粉嫩,有些黑黑黃黃的,小臉兒皺成一團,像幹掉的蘋果,可就算如此,還是覺得可愛,讓人不禁想傾心所有去保護他,將他揉進心底。

  「是個皇子!是個皇子」寢宮王丹歡呼,「快去告訴皇上,是個皇子——」

  彷彿可以看到各宮歡慶的模樣,卻不知皇后那裡會是怎樣一番景況?今夜,肯定許多人不能成眠吧?

  「二妹,你替我抱孩子去洗浴吧,」周夏瀲微笑著,雖然精力耗盡,卻一臉滿足,「再給父母寫一封信——」

  「放心。」周秋霽將小外甥擁在懷中,肉嘟嘟的身體又軟又暖,讓她心中一片感動。

  她出了門,披上斗蓬,與宮婢往溫泉池而去。

  孩子很乖巧,雖然方才剛出娘胎時洪亮地哭了好一陣,但此刻卻安靜得很,小眼睛忽開忽閉,五官像極了爹娘。

  「二小姐,當心啊」宮牌看到前方的門坎,提醒道:「別摔著了。」

  「呵,怎麼會呢……」她就算摔了自己,也不會摔了這孩子啊。

  不過,假如,這個孩子真摔了周秋霽心中忽然湧出一個非常可怕的念頭,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到底是什麼邪靈附身,才教她產生這樣的想法?她自認不是一個純善的人,但也不至於如此惡毒啊……

  一陣冷風而過,她打了個寒顫。這些天,腦子混混沌沌的,這一刻,卻全然清醒了。

  她看著高高的宮牆,終於明白,為什麼人們都說宮中鬼魅叢生,原來,身在這殘酷的境地裡,最最純善的人,也能心生暗鬼……

  「二小姐,」突然一個嬤嬤匆匆趕來,「皇上來了,要見小皇子,請先把皇子抱回去吧,等會兒再行沐浴。」

  趙闕宇終於有暇顧及他的妻兒了嗎?原來,朝堂之事,還是可以暫且擱下的。

  周秋霽笑了笑,額首往回走。

  不過,她萬萬沒想到,當她跨進寢宮的時候,眼前的一幕倒讓她萬分意外。

  睦帝趙闕宇正坐在產床前,輕輕握住大姊的手,與她低聲細語,那副模樣,不似帝王,倒像個尋常人家的丈夫。

  大姊此刻已恢復了一些氣力,淺淺地笑著,臉色雖然蒼白,但雙眸卻如明星般瑩亮。

  產後的女子終歸有些邋遢,但趙闕宇似乎毫不介意,親自用熱毛巾替她擦拭汗濕的額發,舉手投足間,萬分憐愛。

  「來,讓朕好好瞧瞧未來的太子——」看到她進來,趙闕宇興奮道。

  太子?周秋霽怔愣,而她大姊亦是感到意外。

  「皇上別開玩笑了,」周夏瀲道,「趕緊替咱們的孩子取個名字要緊。」

  「朕沒開玩笑!名字早就取好了,就叫展鴻,等他滿月了,朕會昭告天下,立他為太子。」

  「可臣妾廢妃之身……」

  周夏瀲急道,趙闕宇手尖輕輕點住她的櫻唇,不讓她繼續說下去。

  「什麼廢妃不廢妃的,不是早說好了嗎?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一切交給我來打理,你不必理會那些宮規俗例。」

  「我」?「你」?周秋霽驚訝兩人之間的稱謂。難道不該是「朕」與「臣妾」嗎?

  她一直以為,趙闕宇只是寵愛大姊而已,沒想到,居然深愛如斯,能為大姊拋棄身為帝王的拿嚴,甘心如尋常男子,實在是驚世駭俗。

  「二妹,你也別累著了,」他忽然對她道,「朕會親自替皇兒洗浴,你先下去休息吧。」

  周秋霽難掩詫異地瞪大眼睛。

  「別、別……」周夏瀲連忙阻止,「哪有帝王親自動手的道理?何況剛出生的娃兒本來就邋遢……」

  「咱們的孩子,有什麼關係?」趙闕宇溫柔笑道,「方纔你生產的時候,我沒能陪著,現下就當補償好了。」

  此番言語,別說周夏瀲了,就連周秋霽聽了都動容。

  忽然,她想,趙闕宇愛大姊至此,假如假如……她真的動了那個可怕的念頭,應該不會央及家人吧?

  胸中有萬分歉意,可她只得出此下策,只盼大姊能原諒她的險惡,人在窮途,迫不得已。

  她還能背誦當初父親留給她的地圖,裡面記載著宮中所有的快捷方式與密道,這本是拯救她們姊妹的後盾,沒想到有一日,竟會成為她對付大姊的利器

  事到如今,她唯有放手一搏,說她自私,也無所謂了。

  因為,那就算不是她至愛男子的性命,也是一條人命。

  周秋霽站在碼頭上,懷裡抱著已經熟睡的娃兒,亦抱著她的滿腹愧疚。

  船已經備好,藉著月色,一路順流而下,可以到達南齊,她想,這是她能為那個人想到的最好結局。

  此時此刻,宮裡估計早就翻了天了吧,大姊如此信任她,接她入京侍產,可誰的目想過,她竟會背叛一幾天之前,她自己也沒有想到。

  她發現人都是自私的,事到臨頭,才能發現一個人可怕的真心,而平素,誰不會偽裝呢?

  夜晚的河水,有一種寂寞的聲音,嘩嘩拍打著岸邊,讓人徒生悲涼。

  「秋霽——」

  她等的人終於來了,騎著快馬,在夜幕之中,猶如一支飛梭的箭。他滿面焦急著,想必,也知道了宮中那個可怕的消息。

  他躍下馬背,來到她的面前,嬰兒藏在她的斗蓬下,他暫時沒有發現,只是看到眼前的船隻,感到有些迷惑。

  「深夜約我至此,究竟為何?」江映城連聲問,「你此刻不是應該在宮中侍產嗎?可知皇子失蹤之事?」

  「映城,」她微笑,靜靜答道:「趕快上船吧,我已經替你備好了錢糧,足夠你到南齊生活好一陣子。」

  「什麼?」他凝眉,「秋霽,你——」

  「皇上既然不肯放過你,你也只好逃了,趁著天色末亮,快走」

  「秋霽,別傻了,」他輕輕一歎,「我不是同你說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皇上也不會放過我的。」

  「那你就要坐以待斃嗎?」周秋霽焦急地嚷道,「為什麼不放手一搏?!」

  「事情還沒有到最壞的時候,皇上並沒有真正動手,他還是顧著我們的君臣之誼的……」

  「萬一他不顧了呢?害人之心雖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秋霽,人心雖狠,但也多情。」他依舊那般篤定。

  周秋霽滿心激憤起來,她為了他這般擔心,這個人卻還是石像一樣,她該欣賞他的淡然,還是恨他的不知變通?

  懷中的嬰兒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強烈情緒,驟然驚醒,忽然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江映城猛地聽到哭聲,駭然睦目,難以置信。

  「秋霽……」他目睹她翻開斗蓬,露出那個身著黃續的初生男孩,不由得後退了一步,「是你……原來是你……」

  「沒錯,是我。」她不怕讓他發現自己狠毒的一面,只要他能活下去,其他都不重要。

  「你不該……」江映城赫然明白了她的心思,雙眸泛起淚花,「你不該為了我這般……」

  「這都怪你自己,」周秋霽看著他濕潤的眼睛,忽然發現,自己的視野裡也是一片模糊,「為什麼要告訴我,你其實也愛慕我?為什麼要贈我那套首飾?」

  如果,他依舊對她那般狠心絕情,她絕不至於如此為他。

  沒想到,在絕境中逼出了他的真心話,也逼她下了這一步無可反悔的棋。

  上蒼待他倆,是幸,或不幸?

  周秋霽正在思忖迷離之中,忽然四周燈火通明,馬兒嘶嗚,不知從哪裡湧出千軍萬馬,瞬間將碼頭包圍得水洩不通,無數弓箭手立在山石之上,利箭整齊一致地俯瞰,氣勢逼人。

  趙闕宇駕著昂首的駿馬,在士兵退讓中,緩緩來到距他們咫尺之遙的地方。

  「二妹,」他臉上布著冰寒的笑意,「怎麼不在宮中好好待著,夜深露重,卻跑到這兒來了?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你家人多想想啊。

  江映城旋即檔在她面前,雖然這樣的掩護毫無用處,但她卻為他這微小的舉動感激不已。

  「皇上,」他朗聲道,「都是微臣的錯,是微臣指使秋霽這樣做的,懇請皇上責罰微臣一人就好。」

  周秋霽這時發現,原來自己並沒有愛錯人,他的確值得……

  「既然知錯了,現在改還來得及,」趙闕宇道,「映城,我素來待你不薄,就算知道你隱瞞了自己真實籍貫,我也沒有責備過你一句。的確,朝中是有人勸我除了你,可我尚未下定最後決心,想不到,你竟這樣謀逆!」

  「微臣知道,」江映城顫聲答,「皇上一向待臣甚好,若非得遇皇上,微臣此刻還是一介流浪京城街頭的布衣。」

  的確,趙闕宇與江映城之間,有著屬於他們男人之間的友誼,凡事應該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她突然好後悔來插手多管。

  「你既然悔悟,就把小皇子抱過來吧——」趙闕宇道,「反正,你們也走不了了。」

  「微臣本來根本沒想過要走,但秋霽已經這樣做,微臣就沒有拋下她的道理,現在但求皇上放我倆一條生路,微臣保證,只要過了邊境,一定會托人將皇子毫髮無傷地送回。」

  這並非是第一次,她與他並肩站在一起,但從前都是她為了他而犧牲,唯獨這一次,他展開了羽翼,將她牢牢護在自己身下。

  原來,這樣的感動是真會讓人生死相許的。周秋霽垂下頭,默默地暇泣起來。

  拚盡了全力,才換來這一點點小小的喜悅,彷彿看到荒蕪的土地終於聞出一朵微小的花,誰也不會懂得她此刻的欣喜若狂。

  她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現在不想了,只願這般站在他的身後,做一個支撐著他、卻被他保護著的弱女子……

  她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大概,南齊邊境的一個小鎮吧。

  自從跟他離開了夏楚,這些日子他倆就一直過著這樣流離飄泊的生活,每個地方都不敢待太久,怕暴露了行蹤。

  但顛沛並不讓她厭煩,相反的,只要能與他相伴,她便甘之如怡。

  夏天漸漸遠去,楓葉染紅了半壁天空,周秋霽時常站在林中仰望高潔的陽光,雖然想念家人,但思緒卻如此寧靜。

  她不後悔自己做過的事,如果能重新選擇一次,她依舊會如此。那是她在絕境中,唯一能想到的辦法。

  「楓葉好像又紅了幾分,」江映城站在她身後笑道,「咱們採一些風乾了,做書籤如何?」

  「好哇。」她欣喜額首,「只可惜旅途波折,許多喜愛的書都不能留下來。」

  「再過幾年,等事情漸漸淡了,咱們就找個地方定下來吧。」他輕聲道,「放心,我不會讓人你一輩子這樣流離失所的。」

  他素來一諾千金,所以,她向來深信不疑。

  「不過我們的盤纏不多了,」她不禁有些擔憂,「可有什麼法子?」

  「品墨倒是給我寄了一些,足夠撐一陣子。」

  別的男人或許不敢接受好友如此饋贈,覺得有損面子,但他這種坦然的態度倒讓她欣賞,因為,他自信有朝一日有力償還。

  「對了,」江映城忽然又笑道:「我今天給了店家一些銀兩,讓他晚上多備好菜,再買一對龍鳳蠟燭來。」

  「龍鳳蠟燭?」她一怔。

  「我說夫人,咱們都成親這麼久了一也是該圓房的時候了吧。」他只這般簡單提起。

  她迷惑了好半天,才終於明白過來,心尖激顫了一下,又要驚喜得落淚了。

  這一刻,她才算成為他真正的妻子了吧?曾幾何時,她以為此生都不會有這樣一日,然而,在傾盡所有之後,上蒼還是給了她稿賞。

  「你看看你,本來大喜的事,又要難過了,」江映城輕輕拭掉她的淚珠,「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皇上已經昭告天下,立你那小外甥為太子了。」

  「真的?」周秋霽驚喜不已。

  自從離開了夏楚、他們如約將皇子送還後,總是想方設法打聽關於故國的消息……雖然,她篤定趙闕宇對大姊的感情,但還是害怕帝王之心易變,夜深人靜的時候,屢屢從夢中嚇醒,生怕他翻臉無情,對付他們一家。

  如今看來,她是白擔心了,他待大姊一如往常,甚至遠超過她的想像。

  「又在想念家人了?」江映城很瞭解她的心思,「我知道你幾次給昭平去信,卻沒有回音,你一直很難過。」

  「爹娘不會這樣輕易饒恕我的……」周秋霽澀笑,「只盼今生能求得他們的原諒,我就滿足了。」

  畢竟,那是她的小外甥,她不顧家人安危,鋌而走險,遠在昭平的爹娘聽聞此事,哪裡能輕縱了她?

  大姊一定也很生氣吧?她實在無顫再面對大姊,只能每到一座廟宇,便燒香拜佛,遙祝姊姊和外甥此生平安喜樂。

  「日後等事情平靜,我代你回去向他們負荊請罪,」他輕輕攬住她的肩,「就算傾盡所有,也要求得他們的原諒,不讓你抱憾終生。」

  周秋霽聽著他的承諾,心底湧起一絲暖意。天地蒼涼,唯有他二人,可以相依為命,這感覺如此雋永。

  「我們成親的事……」她忽然又想到,「該不該向你姨母稟報一聲?」

  「品墨已代我說了,」江映城一陣好笑,「你猜怎麼著?雪嬌居然托他給我們寄來了一份新婚賀禮。」

  徐雪嬌會送上真心的祝福?這也太令人驚嚇了。

  「呵,你確定是賀禮嗎?」周秋霽亦笑道。

  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不信徐雪嬌在毫無緣由的情況下,會驟然顛覆本性。

  「禮物我還沒拆開,她指名要給你,」他遞給她一個匣子,「如此,就由你親手處理吧。」

  周秋霽捧著匣子,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把它一打開,肯定會飛出什麼災難一般的秘密,她必須先靜心再靜心,做好一切準備。

  然而,遲早要面對的東西,她也不想逃避,當下下定決心,倒也無所畏懼,就當在做一件再普通不過、如吃飯睡覺那麼簡單的事情。

  匣內之物終於呈現在她眼前了,不過一張詩簽而己,上頭畫了梅花,染成淡緋色,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東西。

  她詫異,細細讀了上面的娟秀的文字,似乎是一首情詩。

  君住長江頭,妾居長江尾,日夜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只盼君心似我心,品茗時節,看見青煙。

  品茗時節,看見青煙?

  呵,這詩簽出自誰之手,不言而喻,徐雪嬌把它當成新婚賀禮送來,又是為何?

  蘇品煙是徐雪嬌最後的武器,如果她以為能藉此阻礙他們成親,那她也太過低估了江映城的真情。

  或許,她是比不上蘇品煙,可她此刻是真實存在於他身畔的女子,有溫度有暖意有笑有淚,而非一個早已逝去的虛幻影子。

  她何必懼怕一個影子?

  「寫了什麼?」江映城笑道,「不過若你不想讓我看,我不看便是。」

  「大概,是蘇姑娘從前寫的吧——」

  周秋霽猶豫片刻,還是把詩簽給了他,心裡同時忖度,要不要告訴他關於穆時逸的事?倘若她一直隱瞞下去,這會變成他們一輩子的心結嗎?

  不如,能解開的時候,就解吧,反正,她現在已經不再害怕了。

  「在昭平的時候,」她終於說出了口,「教我丹青的老師姓穆,他說,他是沁州人。」

  「穆先生?」他大為意外,「呵,那應該就是他吧,天底下哪還會有另一個穆先生」

  「穆先生說,蘇姑娘曾經送過他一幅畫一她的自畫像。」她咬了咬唇,抬頭看他的表情,斟酌著要不要再說下去。

  江映城眼神微動,內心還是受了一點悸動,當然了,那個曾經讓他刻骨銘心的女子,本就不會讓他淡然無情。

  然而,他終究還是笑了,寧靜清朗,不帶任何幽苦悲傷。

  「我早就有些察覺了,品煙當年……應該另有所愛。」

  周秋霽錯愕,「她背叛了你,你真不介意?」

  「呵,她沒有背叛我,我們當年從來沒有說得很明白——」他輕聲道,「我也從不知道她是否真心喜歡我,沒有承諾、沒有誓約。」

  原來,蘇品煙與他,還不如他和她來得靠近。

  剎那間,周秋霽的嫉妒完全煙消雲散了,她惦念的那些前塵往事,不過是想像中的迷霧,如今,終於撥雲見日。

  「這首詩大概也不是寫給我的,」江映城看著詩簽,「從前,若知道了這個秘密,我想我可能會傷心欲絕,但此刻,我倒覺得輕鬆不少。」

  「輕鬆?」她不解。

  「如此我便可以完全放心了,」他握住她的手,「放心地去娶我的妻、去愛我此刻所愛——品湮沒有對不起我,我也沒有對不起她。」

  周秋霽低下頭,心中有道不盡的柔情。

  「你,才是我的長天。」他繼續在她耳畔呢喃。

  的確,他是她的秋水、她是他的長天,秋水長天共一色,落霞與孤鰲齊飛。

  他們,是天生的一對。

  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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