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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季璃 -【帝妻逆天之卷】美人馭修羅(下) [打印本頁]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6:59 PM     標題: 季璃 -【帝妻逆天之卷】美人馭修羅(下)

本帖最後由 pigbaby0426 於 2013-7-3 08:27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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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她曾經以為自己可以實現
此生最期盼完成的夢想
那一日的那一問
是她的願,也是她的怨
芳菲殿中,所有羨煞旁人的榮寵
困住了她的心,也鎖住了她的宏圖
教她日復一日淒恨憂傷
卻始終換不得帝王夫君半步退讓──
她不明白,為何他如此決絕
寧可傷她、軟禁她、不見她一面
就是不許她對天下蒼生有任何建樹?
莫非所謂情深愛重,只是為了阻斷她的志業……

【出版日期】 2013-02-01
【出版社名稱】禾馬
【書系及編號】珍愛晶鑽BK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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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03 PM

第十一章

一雙美眸,帶著迷濛,冉冉地從黑霧之中撐開了一絲隙縫。

那一隙之間,將醒未醒,一切所見,都是朦朧淡薄的。

淡淡迤進窗內的口光,紗簾之外,走動的人影,細微的衣料窸窣聲,除此之外,四周靜寂,彷彿一池已經許久沒流動過的死水。

但,在夢之中,一直盤踞胸口的痛楚,卻是淡了。

只是,仍舊悶悶的,不舒坦。

或許是因為空氣之中,瀰漫著一股沉暖的香,不絕地裊繞在鼻息之間,這氣味似曾相識,但說不上究竟是在哪裡聞過,想來不是太好的記憶,讓人想快些忘了,好遠遠地拋在腦後。

「醒了,娘娘醒了!太醫,快讓太醫進來!」

小滿興奮的嗓音帶著尖銳的高亢,一下子就將「芳菲殿」這一池多日來靜滯凝凍般的死水,激起了陣陣漣漪。

這丫頭!幾次耳提面命,都已經是這宮裡的領事女官了,竟然還如此沉不住氣,明明在生死之間掙扎的人還躺在床榻上,她那丫頭倒還比較像是從地府裡繞了一圈回來,慶幸自己一條小命得以保全。

「娘娘,娘娘……?!」

一對沉重的眼皮子再沒力氣撐住,瞬了一瞬又要閉起,再合上眼眸的最後一剎那,眼角餘光瞥到了紗簾被人飛似地掀起,一尊高大的身影箭步而入。

「瓏兒!」

是那個人。

想也不必想,就能知道此刻小心翼翼將自己抱起的一雙臂彎,屬於他。

就算不願,還是被迫偎靠進了他溫暖的懷抱裡,再度墮回黑暗之前的那瞬間,冷笑之外,只想自問,怎麼可能……會忘了呢?

曾經,還以為在雪白的招魂之幡漫天飄揚,舉宮上下為皇后之薨哭喪的那一天,自己就已經將對這人的憎惡,深深的,刻進骨子裡去了。

大風呼嘯而過,如哭號,讓這個乾冷無比的冬日,多添了幾分蒼涼。

入冬至今,未曾不過半場雪,但日子卻總是在陰霾裡渡過,宮裡的人都說,從華皇后撒手人裹的那一日起,京城沒再見過天晴。

停放皇后靈櫬的倚廬,一色的素白,隨風迎揚的招魂幡,雪白的顏色,似極漫天飄揚的風雪,彷彿這冬日裡最寒冷的冰霜,都降在此地了。

「你這般不吃不喝的,真想死嗎?!」

忽如其來的男人大掌揪住容若衰衣的襟領,將他從母后的靈櫬旁一把拉起,他恍惚地抬起眼,看見了律韜擎眉斂怒的臉龐。

沒想到是律韜,容若好半晌的怔忡,然後是淡淡的一笑,掙開他的掌握,幾日沒吃喝的虛弱身子跌回團墊上,一個收勢不住,背部撞上靈柩堅硬的側面,砰然一聲悶響,一聽就知道撞到了脊骨。

疼。

真疼。

容若頭抵著棺柩,閉上眼眸,沒瞧見一瞬間在律韜黑眸裡泛過的疼,他當然也不會料想得到這人對他會有憐惜的心出心,他不作聲,只是靜靜地忍住了背部傳來的生疼,就如同這幾天他強忍住的喪母哀痛。

「心裡覺得難受就哭出來,別忍著。」律韜蹲到他的面前,大掌抬在半空中,想摸他明顯消瘦的俊顏,但最終還是收回忍住了。

從那一天起,當這宮裡每個人都在哭啼時,唯有這人,一滴淚也沒有。

他只是不吃不喝,靜靜地守在靈櫬旁,看著與自己肖似的母后遺容,一句話也不說,偶爾會有一抹失神的笑,教人見了心酸。

「不關你的事。」容若的嗓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不若不時帶著好聽的磁性空靈,彷彿涸了水的一口井,有的只是死寂。

容若在一片黑暗之中,依舊能感覺到律韜盯住他的銳利目光,但他不願意睜開眼睛去看那張臉,卻忍不住想到了母后在臨終之前,還是在替這個曾經撫養過七年的兒子說話。

「容哥兒,不怪韜兒,在決定要服藥養血的那一天起,母后就知道自己會有這一天,他讓不讓人揭穿皇上的湯藥裡有人血這件事,結果都不會不同……或許有些不同,本以為能救得了那人的命,但我走了,他怕也是命不久矣,容哥兒,母后再問你一次,你願意……離開京城嗎?」

離開京城……這已經不是母后第一次對他提及了。

就算有著幾日不思飲食的消瘦與憔悴,律韜仍舊覺得眼前這人的容顏好看得教他一再心動,當然,他很清楚真正吸引自己的,並非是這張皮相,而是這人足以與他匹敵的才幹。

律韜知道這人不願睜眼看自己,但這樣也好,唯有這雙眼睛閉著的時候,自己才能夠肆無忌憚地看著,深沉的目光從他角度微勾卻柔順伏貼的眉毛,到根根長翹的眼睫,修挺的鼻樑,甚至於是帶著乾涸脫皮的唇辦,都逐一掃過,無論哪個地方,都讓他的心騰起了渴望。

在他的胸口,想要將這人占為已有的心,彷彿是一隻被拴著鐵桿上的野馬,就算是牢牢的被拴住了,那想要掙脫開來的瘋狂的嘶鳴,以及奮起的躁動,從無一刻停歇。

「我與你之間的爭奪……」容若輕啟乾澀的唇,平靜地說著,「無論誰是最後的贏家,都不該將母后牽扯進來,你讓母后背上了以蠱術謀害帝王的醜名,母后說她不在乎,但我不能接受,她從無害父皇之心,從來沒有。」

「那件事……」是太過了。律韜沒說出最後幾個字,也不以為向這人辯解這一切非他所願,能夠被相信接受。

雖然,在蠱術事件之後,皇帝頒旨讓人澄清此事,說他與華皇后伉儷情深,若再有人造謠生事,他定不寬貸,但這項澄清的動作,終究不敵世人眾說紛雲,謠言淡了,卻自此在稗官野史上,留不了極其不堪的一筆。

「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律韜渾厚的嗓音極其淡然。

話落,他抬起沉黝的黑眸,看著在容若身後靜靜躺著的皇后靈櫬,想到了躺在這棺槨裡的女子做了他七年的母后。

雖然,後來他還是稱她為母后,但終究不再像他七歲之前那般親近,會摸他的頭,對他笑,在他下學回宮時,為他備甜糊和棗糕當點心。

在很多年以後,他只記得,在他五歲時,容若剛出生,華母后的全副心神都在親生兒子身上,曾有一度,他努力學著疼愛這個漂亮的四弟,決定無論以後這個弟弟想要任何東西,他都會幫著討來讓弟弟開心。

就算那東西是他的寶貝,他也都能讓、能給,因為他發現唯有小容若笑了,他的母后才會真正開心起來。

生為帝王之子的早慧,讓他看出來,在那之前,她對他展露的笑容,雖然不是虛假,但卻有著力不從心的不願與無奈。

他知道,自己是父皇硬塞給她扶養的皇子,當作母子七年的朝夕相處,他雖想不明白,但是卻能夠看出來母后並不願意生養父皇的子嗣,而這一點,她也從不瞞父皇知道。

世人眼裡的帝后情深……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都是虛假。

還記得他七歲生辰的晚上,母后為他備了一桌子飯菜,樣樣道道都是他喜愛的,與小容若母子三人過了一個極歡樂的夜晚,兩歲的小容若話說得還不流利,祝他「粘粘有金泥,水水有金棗」,他知道這個小四弟說的是「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他笑樂了,但只樂了一個晚上。

隔日午後,他父皇擺駕「坤寧宮」,逗著小容若玩時,華母后淡然地開口,說要將他送回生母宮裡,不想再撫養他。

當時,他在殿門外聽著,心下沒有感覺,只是見著一片澄亮亮的藍天,看在眼裡,竟是黯淡得沒有一點光亮。

這人生沒有「後悔藥」,既然不可能從頭再來,所以律韜從不讓自己往回看,但是,有時候在與容若相惑相殺,只為分出一個勝負時,他會忍不住心想,如果,華母后當初不執意將他送出「坤寧宮」,他們兄弟不曾有過疏遠與分離,彼此之間是否能……親暱些?!

這時,容若緩慢地睜開眼眸,看見律韜緩慢地從棺槨收回目光,兩人的視線相對,誰也看不透對方眸裡如潭般,深不見底的幽靜。

「我讓人端了粳米粥和小菜過來,粥用暖盅盛著,你吃些……父皇擔心你,要你必定吃進,否則就是抗旨,你是聰明人,該知道利害才對。」

說完,律韜別開臉,起身召了隨侍過來,伺候四殿下進粥,這粥和小菜自然是他讓人備下的,他知道冒用帝王旨意,定欺君之罪,但是,如今要這人乖乖把粥吃進去,也只能用這下下之策。

只是這欺君的後果……他在乎嗎?

律韜冷笑了聲,知道自己為了這人,就算毀滅天地,遭天打雷劈都不在乎了,又怎會在乎起小小的欺君之罪?

他背過身不再看容若,挺直背脊,讓傲岸的身軀更顯高大,絲毫不讓自己顯出半點軟弱與優柔,抬起腳步,頭也不回地走出殿門。

出了殿門,迎面而來的寒風,讓他的思緒為之醒振,走過夾道兩列為華母后而立的招魂幡,那縞素的雪色如幻,是否招回了華母后的一縷芳魂猶未可知,卻在飄振之間,讓他的思緒彷彿也隨風而揚。

在他的眼前,像是又見到在月餘之前,那一日,在「坤寧宮」裡,與華母后闊別多年的「促膝長談」……

自從華芙渠病倒之後,一連數月,「坤寧宮」裡都燃著藥香,日夜的熏香,讓那股子帶著些許苦味的香氣,遠在幾個宮門之外都能聞到。

那氣味律韜在定省的請安時,已經聞慣了。

但是,這一日當他走進「坤寧宮」時,藥香的氣味幽微,倒是飄著淡淡的蘭膏香氣,不似尋常的蘭膏,香中還帶著一絲甜,十分沁人心脾。

「韜兒來了?快坐。」

華芙渠還不等他請安行禮,已經笑著招呼他坐到平榻的另一旁,在他們中間的几案上擺著幾道精細的茶食。

他不必問,一聞味道就知道是蘭姑姑的手藝,離開這宮裡之後,偶爾,他的華母后還是會派人賞賜膳食過去給他,但那是後來他建府以後,次數才頻繁些,當初他離開這裡之後,被父皇帶隨在「養心殿」的那幾年裡,他幾乎都快要忘記這宮裡的膳食氣味。

在消瘦蒼白的華母后面前,他不與她堅持禮不可廢的俗套,七年,夠他知道這位母后從不在兒子面前端架子,生平最不愛的就是「禮教」二字。

華芙渠看著律韜在臥榻另一畔落坐,含笑地將他從頭打量到腳,「母后還沒問過你,這些年,武功練得如何了?」

「兒臣資質愚鈍,所習的武功不過堪可防身而已。」

「是嗎?你那些師父可不是這般說法。」不似在容若面前總是恣意的笑,華芙渠在律韜面前,便是真心笑了,也總帶幾分自持靜雅,「你知道母后為何自小便讓你習武嗎?」

「因為兒臣自小有哮喘之症,是以母后希望兒臣能習武強身。」說起來,他能有如今一身高強武功,因緣之起拜華母后之賜。

「對,真的論起來,你出生時剛抱到母后這裡來時,比容哥兒出生時還要瘦弱,好不容易在三歲時,將你的身子調養好了,在那之前,你每次喘症犯了,還要母后抱著你一整夜才能緩過來,可是除此之外,你的筋骨甚佳,就像你五位師父們說的,是百年一遇的練武奇才,所以當那些人說想收個徒弟時,我便讓你拜了他們為師,他們都是縱橫天下幾十年的老江湖,一生斷人無數,唯有你和容哥兒身邊的敖西鳳讓他們誇過,但容哥兒的那位鳳弟唯一長你之處,是天生帶了一身蠻力,遠不及你的天資高,悟性好,那天你五師父最後一次來見母后,雖然語帶保留,但母后可以看得出來,他眼裡充滿了對你這位徒弟的驕傲。」

「謝母后誇獎。」律韜的嗓音依然極淡,默了半晌,才又道:「那天,兒臣親自去送五師父最後一程路,老人家只盼與四位師父在九泉之下再度聚首,望母后勿念,保重鳳體為要。」

「謝韜兒還關心母后。」華芙渠知道就算那位老友真有說過這話,但此刻從律韜口中說出,實則挾帶著律韜對她的幾分掛念,「韜兒,你怨母后嗎?」

律韜知道她說的是當年遣他出「坤寧宮」一事,沒料到會突然提及此事,心下微怔,但表面上沒動聲色,只是淡然道:「母后是六宮之主,母儀天下,兒臣相信,母后的決定不會有錯。」

「錯與對,重要嗎?韜兒,如果說,母后當初想將你送回謹妃宮裡,是為了你的將來著想,你信嗎?」

聽到這句話,若說律韜心裡沒有詫異與疑問,是不可能的。

但是,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律韜看著眼前仍舊如他兒時般清麗動人的母后,用這些年刻意養成的沉冷寡淡態度,來回應這位從不曾在他面前表露過真心的長輩。

華芙渠見他沉靜的臉色,輕悠悠地笑了,「你不信也好,都做下的事情,如今再拿來說嘴,何必呢?這世上沒有後悔藥,是吧!所以,我們只能往的看,但很多事情如今再想來,都是意外,當年,母后只是沒想到,你父皇雖然答應讓你可以養回謹妃宮裡,卻下令不准將你的皇子身份記回謹妃的牒紙上,如今,你與容若都記在本宮的牒紙上,論起來還是本宮的親生嫡子,讓謹妃以區區妃位撫養皇后的兒子,是逾越身份了,是個聰明的人,都知道要避諱,也難怪她一直要將你往外推,不過,她不養你,真的只是避諱嗎?」

話落,她呵笑了聲,美眸深處泛過一絲冷意,她素來不必爭寵,卻不代表她沒能看透宮裡嬪妃爭寵的手段,但她知道謹妃不夠聰明。

或許,是因為謹妃才是真心實意愛著皇帝的人,所以才會傻得用拒絕養回親生兒子,來向皇帝抗議多年來的冷落,以及當初堅持要將律韜從她這位生母身邊抱走的狠心。

真傻。華芙渠好笑地心想,就算她這個不需爭寵的皇后,都仍要顧忌給帝王三分顏面,以保母家一世榮寵,更何況是一個從不受寵的妃嬪呢?

律韜當然知道華母后話裡未競之意,如果他當初還有半點疑問,那麼,如今的他也早就看得十分透澈了。

或許是因為多年來,他與謹妃這對親生母子的關係陌生得很,所以他能夠冷眼旁觀,他的親生母妃確實不智,深愛著皇帝又如何?身無所仗,卻想與皇帝的心上人爭寵,能憑什麼?

話點到為止,華芙渠不急著說下去,只是抿著淡笑,伸手提起銀箸,夾了一塊棗糕到律韜面前的小碟上,畢竟是從小撫養長大的孩子,他喜吃些什麼,她自然是一清二楚。

說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蘭兒做這棗糕的手藝太好,他和容若都極喜愛這味道,百吃不膩,兩個孩子都被她養得極嗜甜,真不知是不是罪過?

「這棗糕母后讓你蘭姑姑做了好些,一半讓你四弟剛才帶回去了,你吃了這些,其他的裝了匣,讓你帶走可好,如今還愛吃嗎?」

「兒臣愛吃,謝母后賞賜。」說完,已經慣了喜憎不形於言表的律韜,頓時自覺失言,但想到這棗糕的另一半讓那人給帶走了,剩下的這一半,他就無論如何也想占為已有。

念頭才閃過,他自嘲如今在自己心裡,竟還有這一點孩子氣?!他斂下眸光,神思卻是飄往那銅爐裡飄出的蘭膏香氣,這熟悉的香味,在那人身上總是似有若無,一瞬間,他想閉上眼,假裝那人就在身旁。

但他沒動聲色,只是沉靜的,思念。

一如從前,當他還是個孩子,每當下學時,華芙渠總會為這個她生平第一個撫養的兒子備下茶食,但是親自為他挾到碟上,這卻是除了他七歲生辰之宴外的唯一一次。

不是不喜歡這孩子,不是刻意想疏遠他,而是不願意母子兩人感情太過熱絡,免得日後要分開時,雙方的心裡會生出太多不捨。

如今,說是討好也罷,說是求和也好,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華芙渠知道自己必須拉下這身段,向這個曾經被她拒養出宮的「兒子」開口請求。

「韜兒。」她悅耳的嗓音輕柔,如四月的春風,帶著令人舒心的暖意,「若母后求你,他日登極之後,許你四弟一個閒散之王的位置,讓他退居封地,再不插手朝政,饒他一命不死,你可願意?」

他可願意?

「芳菲殿」內,已經一連幾日都焚著清潤心肺的藥香,取代了原來的「還魂香」,太醫們對於「還魂香」是一知半解的,只是知道珍貴異常,但也說這香的勾勁太大,皇后娘娘的病情已經稍緩,可以對症下藥了。

帷帳內,律韜倚在床頭,靜默地抱著他的皇后,她仍舊昏迷不醒,就算偶有清醒,也總是很快就陷入昏迷,但他就是捨不得放開這人分毫,就怕一放開了,就是永遠的失去。

他可願意?一抹帶著嘲弄的淺笑,挑上律韜的唇畔。

為什麼?

律韜心裡覺得可笑,因為無論是母后或父皇,都以為他絕對會狠心殺掉眼前這個人,只是前者盼他手下留情,而後者則是盼著能藉兒子的手,除掉極有可能不是皇室血脈的嫡子。

一直到那日,這位帝王將攝政之權交予他時才一併坦白,兩年多來,原來他們的父皇,任由兄弟二人相爭相奪,似是無心,卻是有意放權予他這個庶皇子,就為了打殺這個生平最得寵愛的嫡生兒子。

然而,卻在最後一刻,帝王改變了心意,終是捨不得心愛女子誕下的這點骨血,終是盼著這兒子極有可能是自己的親骨肉,在華皇后薨逝後隔年春關,帝王重病不起,頒旨由皇二子領監國攝政之位時,也同時降下一道旨意,封旦四子為藩鎮之王,居守封地,永世不得回京。

至此,庶子奪嫡,終是有了定局。

只是,後面一道封藩王的旨意,被律韜給扣下了,他以父皇病重,需要靜養為由,傳令任何人非傳令不得進見,其中,也包括了容若與其臣屬,同時以禁軍封鎖宮闈,任京遠春為統領,下令宗室百官擅離妄動者,以逆謀論處。

他怎麼可能讓這人走?

律韜閉上眼眸,俯首輕吻著抵唇的柔軟髮絲,在心裡嘲弄自己的自甘墮落,竟是無論如何都離不了這個對天下蒼生而言似菩薩,但對他這個敵人而言卻似閻羅的皇后嫡子。

為了這人,他甘犯不韙,以監國之權,軟禁病重的父皇,隔絕聖聽,也同時斷絕聖躬與外人接觸的機會,最後,除了他親伺湯藥之外,「養心殿」外重兵嚴候,殿內只留一位啞奴,既聾且啞,就算皇帝說破了嘴,也傳不出半句話,當不了傳話之人。

無論逐居藩地,又或者是再改變心意,要取嫡子性命,他都不許,更加不許讓那個高傲的男人知道自己有可能不是皇室血脈。

不許,他都不許。

這時,帳外傳來了稟報,剛才在為皇后號完脈之後,幾位太醫在外廡間做了一番詳細的討論,最後仍舊推了年資最深的姚太醫和郭太醫進來回話。

「說重點,少廢話。」律韜開門見山,劈頭冷道。

「是。」郭太醫拱手道:「啟稟皇上,據微臣與幾位同僚所得,娘娘的風寒之症已經去了大半,肺裡的積痰經過多日用藥熏蒸,也化了七八分,只要再細心調養幾日,便可大好了。」

「不許落下病根。」這一點,沒有妥協餘地。

「微臣惶恐,請皇上恕罪,如果要妥善加以調理,不落下丁點病根,還需要娘娘清醒之後,以藥方和膳食雙管齊下,才能確保妥當。」

律韜淡淡挑起眉梢,透過紗簾看著兩位太醫朦朧的身影,他不必看清楚他們的臉面,也知道他們現在絕對是惶然不安,冷汗涔透官服,「責任推得倒乾淨?那皇后至今不醒的罪過,朕該算在誰頭上?」

「臣無能,請皇上恕罪!」兩位太醫咚地一聲撲跪在地,郭太醫顫聲道:「依娘娘的脈象看來,應該已經沒有大礙,奴才只能大膽推測,娘娘不醒,是因為……不願醒。」

在吐出最後三個字時,郭太醫已經有心理準備自己的腦袋也跟著這三個字一起落地,但過了良久,二人皆未聽到帝王發落,心裡惴惴不安。

「都起來吧!」律韜揚手,要他們退下。

見帝王沒有降罪,兩位太醫悄悄鬆了口氣,起身之後,並沒急著離去,郭太醫與同伴相覷了一眼,吞了口唾沫,才站上前一步道:「皇上,微臣還有一事稟報,也是關於方才為娘娘所把之脈象。」

「說。」律韜大掌執起懷中人兒一隻削瘦的柔荑,握在掌心之間,近乎婪渴地感受著那屬於生命的微溫。

「皇上,方才微臣等人在為娘娘號脈時,感覺有一絲脈息,雖然微弱,但如珠走盤,應是滑脈沒錯……」

郭太醫一字一句都說得謹慎,娓娓地將皇后娘娘此刻的情況說出來,料想說完之後,帳中的帝王應該會有反應,但是,久久,卻只是一片岑寂,像是什麼都沒聽見,又或者沒聽懂。

律韜當然聽見,也每一個字都聽懂了,一瞬的怔忡之後,在深沉的眼眸裡所泛起的,卻是太醫們未曾料過的惆悵與哀傷,自然,他們從帳外是瞧不見帝王的神情,只覺得悄然無聲得可怕。

「元濟。」

「是,皇上。」

元濟在主子身邊隨侍多年,只需要揣測語氣,就知道主子現在只想與娘娘獨處,他帶領著兩位太醫,以及殿內值侍的宮人,迅速且靜悄地退出。

在一室的藥香與寂靜無聲之中,律韜收緊了臂膀,將懷裡的人兒抱得更緊,渾厚的嗓音裡,不掩愁濃的思念,「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他不願意承認,但是,方才太醫所稟奏的話,就如同一記利刃,狠劃過他不及設防的心頭。

這一刻,沉沉的,卻彷彿要割裂般的痛,讓他徹底醒悟,終於無法再自欺欺人,那一年,在那個漫天雪夜裡,自己極力挽留住的,終究不是原原本本,不是當初那個膽大妄為到敢挑戰他監國攝政大權,帶兵潛進皇宮,只為了能在他的監禁之下,見已經病危彌留的父後一面之人。

那一日,血染宮闈的漫天風雨,至今,仍舊歷歷在他眼前……

刀光劍影,腥風血南。

從來是沉靜肅穆的宮闈,此刻竟是廝殺聲此起彼落。

陰霾天色之下,律韜一身藏青色的王爺袍服,昂立於玉階台上,一臉沉靜地看著在精兵擁護之中,毫髮無傷的俊美男子,不知道該是氣怒,或者是激賞這人竟然可以在重兵圍守的宮禁之下,帶著一營精銳,殺到這只離帝王居所「養心殿」一牆之隔的乾清門內。

「我要見父皇。」

容若從敖西鳳的護衛之後走出,他揚手示意眾人後退,就連想要保護他的敖西鳳,都在他的示意之下後退兩步,但仍舊是眈眈地準備隨時躍出。

「這就是你想要見父皇,所能想到可以用的唯一方法?只要容若肯來求二哥,二哥未必不會答應。」律韜冷笑了聲,站上的一步,居高臨下,中間再無閒雜人等能夠阻擋他看著這個一身銀白戎裝,圍繞著肅殺之氣,卻仍舊看起來如無瑕白玉般乾淨的男子。

或許,這就是他一見情鐘,然後深深戀上這人的原因。

自小的皇子出身,在這險惡重濁的宮廷之中習得了一手的嚴酷手段,但是,看起來卻仍像是從淤泥中生出的蓮花,不沾半點塵埃,一面菩薩,一面閻囉,這矛盾的衝突,在他身上卻是揉合得沒有丁點斧鑿之痕。

「二哥說笑了,我不求二哥,定因為料想你也不會答應,如果你肯答應的話,就不會只放著一位啞奴隨侍父皇,只留一個既聾又啞的奴才在父皇身邊,好二哥,可是有什麼不能對外說的隱秘嗎?」

聞言,律韜的眸光一厲,但隨即以輕笑掩飾過去,「四弟才是說笑,父皇是一朝天子,金貴之身,我怎麼可能只讓一位啞奴伺候他老人家呢?」

「如果二哥沒有虧心之處,那就請你讓道,讓弟弟見父皇一面,只消見到他老人家聖躬康泰,我自會向二哥請罪,聽憑殺剮。」

「就憑你帶兵進犯皇宮,二哥就可以用逆謀的罪名治你,何必與你談條件呢?」律韜冷笑,看那一雙涼冽的眸子裡,毫無畏懼,知道他敢帶人深入宮廷,就不會沒有外應之策,心下微凜,啟唇沉聲道:「眾人聽好,留心刀槍無眼,四皇子身矜體貴,不許傷了。」

話落,他抬起手輕揚了下,傲岸的身軀往後退入親軍之中,一時之間,兩方人馬交會,殺鋒再起。

就在這時,有一道身影從「養心殿」的方向過來,孟朝歌走進兩軍之間,一臉泰然,只苦了他身後充當護衛,一路打殺過來的京遠春。

刀槍紊亂之中,律韜與容若的目光,卻是不約而同地落在這人身上,只見他先向律韜的方向拱手,然後緩慢地轉身,面對著容若等人,就在誰都還來不及意會過來,他雙手高捧起一卷明黃色的聖旨,悠容的嗓音已經揚升而起。

「皇上龍馭賓天,傳遺詔,二殿下毅王即刻繼天子位!」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04 PM

第十二章

殿上為君,階下為臣。

無論是並肩也好,相殺也罷,至此,他們之間分出了高下,那日之後,容若在宗人府裡被拘了十天,最後新帝只是褫去親王爵位,罰了幾個月的俸祿以示薄懲,但不是親王,他仍舊是位王爺。

在朝野之間開始盛傳流言蜚語,有人說新帝罰得太輕,有人則說是新帝得天子位,來路不正,將此事輕輕一筆揭過,是因為奪嫡竄位,心裡有愧,流言到了最後,就連當初律韜是否真有得到先帝旨意,領監國之權,都開始受到了質疑,但自始至終,這個謠言從來就不曾被當事之人澄清。

「容若。」

律韜渾厚的嗓音,宛如漣漪般盪開了一室的靜寂,只是還未能掀起波濤,已經又無聲無息地歸於平淡。

倘若有任何人,曾經有幸被允許進入睿王殿下的書房「靜齋」,那麼,看著這一室的陳設,一定會忍不住發出驚歎,因為何止是相似,在這屋子裡,無論是一櫃一匣,一桌一椅,就連擱買畫卷的青花瓷立缸,筆墨紙硯,乃至於牆上的字幅,所擺設的位置,都與睿王的書房裡一模一樣。

然而,這裡卻不是睿王府,而是「養心殿」的偏隅,除了皇帝律韜之外,不曾也不允任何人進入的一方密室。

此刻,律韜正坐在一張黃花梨木扶手椅上,他知道,這是容若最愛的一把椅子,曾經就擺在睿王府書房裡最僻靜的一隅,在無數個夜晚,那位在人前總是儒雅從容,看似柔軟,實則堅韌的睿王爺,會屏退所有隨侍的奴才,一個人獨自靠坐在這張椅子上,沉思假寐。

想起了那人坐在這把椅子上的情景,律韜低斂幽沉的眼眸,長指輕撫過扶手前窄而後寬的曲線,如此巧妙的弧度用來擱手,確實是極舒適的,莫怪吃穿用度一向極為挑剔的睿王爺會如此鍾愛這一把椅子。

只是,他何曾親眼見過容若坐在這把椅子上呢?一抹苦澀的笑容,輕泛上律韜的嘴角。

這一切,都是他安插在睿王府裡的暗探捎回的密報,他與容若雖為親兄弟,但是關係卻沒有好到能讓容若邀他進入那間曾經名動天下的「靜齋」,他甚至於沒以這齋名喚過它的主人。

這些年來,誰都以為他忘了,卻不知道這一室的雅致,已經讓他悄悄地命人收進了與自己最貼近的地方,不分日與夜,想起了就進來看看。

律韜抬起眼眸,目光落在對面的牆上,在兩盞寶絲燈之間,掛著一幅以緙絲織成的畫,畫上的人一身王爺袍服,俊秀的眉目,栩栩如生,一抹帶著思念的微笑,翹上了他的唇角。

為了這人,他可以不管不顧世人道他帝位來路不正,猶記那一個風雪漫天的夜晚,跟隨在他身邊多年的孟朝歌見阻攔無用,忍不住歎息說道:

「相思不過是寸地的檻兒,皇上十多年來,無論再遠、再難的路都走過了,怎麼就是過不了那一寸之地呢?」

他聽了只是笑而不語,因為心裡明白這人對他而言,不是一寸相思檻,而是一場病,一場來得又急又猛的相思病,轉眼間就病入了膏盲,讓他就連尋找解病的方法都來不及。

或許,就因為唯有這人是他的解藥,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才會在出了孝期不久的那一天,當他得知這人不知道從何得到先帝留下的旨意,率領親眾要離京趕赴封地,去意如此突然決絕,讓他終於是沒了耐心,失了理智,強要了那副他渴求已久的身子……

「元濟,備沐湯,親自去。」

聽見主子低沉的嗓音從門內傳來,獨自一人守在外頭的總管元濟低頭領命,知道主子不想張揚的意思,轉身迅速去辦了。

一門之隔,寂靜的暖閣裡,淡淡地飄散著男子歡愛之後獨有的陽麝氣味,地上凌亂的衣袍散落,律韜赤裸著上身,披著玄色的外袍,吩咐完之後,回頭看著伏躺在床上的容若,那修長的身軀只蓋了一件他剛才披覆上去的月白色袍服,裸裡出來的雙肩明顯可見青瘀的痕跡。

律韜知道,不只是那雙肩,在這人的身上,遍佈了自己折騰狠了所留下的印記,他的目光落在那張雙眸緊閉的俊顏上,在那張一向總是形狀優美的唇辦上,此刻不只是被狠吻的紅潤,還有這人在過程中倔強忍住了聲音,所咬出的牙印,甚至於咬出了猩紅的血痕,在那蒼白的容顏上,分外妖嬈。

就在他還來不及細思時,已經忍不住俯身,大掌捆住容若的後腦勺,舔吻那帶著甜味的血腥,就在他的舌舔上那張傷痕纍纍的唇辦時,他感到身下的人剎那間清醒過來,一陣顫動,掙扎地要推開他。

「滾!」

容若掙開他的掌握,無力地倒回床上,咬牙切齒地說完之後,忍不住又咬住了唇辦,忍下了從身子裡不斷泛出的疼痛,以及雙腿之間彷彿要撕裂開來的一片粘糊。

他揚起因忿怒而赤紅的眼眸,瞪著律韜的目光裡帶著殺意。

律韜面無表情地迎視那一雙投射而來的憎恨眼神,幾度想要伸手,扳開他咬唇的牙關,想告訴他已經傷了,不要再咬了,但是,最後只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他不堪痛苦地再度閉上雙眼,看著那俊秀的眉心擰起少見的蹙痕,然後任由點點如蟻般嚙咬的痛,爬滿自己帶著絲慌亂的心頭。

容若無力睜開眼睛,也不想看眼前的男人,逐漸昏沉的神智,讓他一貫清明的腦袋無法思考,只希望再睜開眼睛時,會發現這不過是一場能夠讓自己一笑置之的惡夢。

但是,就算是做夢,他也絕對料想不到律韜竟然會對他抱著這般齷齪的心思,還以為在這人心裡,至少將他當成了足以分庭抗禮的對手,沒想到,竟是將他當成一個女子,壓在身下輕易作踐!

終於,他陷入了一片黑暗,漸漸再也感覺不到外界的聲響與動靜,沒聽見律韜探撫他的額頭,為了他發燙的溫度低咒了聲……

「水……」

神魂浮沉之間,偶有一絲清明,渴著要水的聲音逸出唇間,那嗓音聽起來有些陌生,教人一時之間分不清楚是真是幻。

「水!水!娘娘,水來了!」

小滿聽見了主子的呻吟聲,興奮地咧開了笑,趕忙地擠開小寧子,倒了一杯溫水送了過來,以乾淨的絲緝沾濡,潤進了主子輕啟的唇間。

這一涓溫水彷彿甘泉般,從嘴裡滑進了喉嚨,可以明顯感覺到胸口不再燒似的疼,身子也輕快了許多,但仍舊是渾身無力,一雙美眸微撐出兩道縫隙,卻是瞬了一瞬,又沉進了黑暗之中。

在黑暗的另一個盡頭,綻開了一絲光亮,耳畔彷彿聽見了有人在呼喚,殷殷切切的,就算不想回應,神魂也不由自主地被拉扯了過去。

容若。

叫喚著那名字的人,是律韜。

那一聲一聲,喊得彷彿捧著心肝寶貝似的,容若在心裡不屑地嗤笑,他們可以是兄弟,可以是敵手,可以是仇人,但,他不可能是這人的心上珍寶。

在他不知道因為發燒昏迷了多久,初次睜眼所見,是那夜「養心殿」熟悉的暖閣陳置,迷迷濛濛的又睡了過去,再度醒轉時,卻已經不在暖閣,也不是在睿王府,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幽靜雅致,幾明窗淨。

「公子饒命!公子……啊!」

容若一身深衣,披著外袍就著軟枕,倚坐在床頭,一臉無動於衷地聽著門外傳來婢女求饒的慘叫聲,伴隨著迭起的杖打聲,平常人聽起來已經是心軟心驚,但是,容若卻是一臉若無其事,彷彿他並非這件懲戒的始作俑者,只是一個置身事外的旁人。

他確實不以為自己是什麼始作俑者,他不過是不想喝藥,那名婢女一時心急,將端上的湯藥灑了小半在他身上,所以他是受害者,下令杖打那名婢女的人是律韜,與他無關。

但說是完全無關,倒也不盡然,他們都不是將奴才當犬馬,故意苛刻的主子,律韜會下令責打,自然是打給他看的,要他心存戒慎,乖乖地吃藥養病,以免自己的任意妄為,波及了無辜的奴才們。

「你把藥喝了,朕就告訴你,朕是如何處置你的手下,至少,你想知道那個裴慕人和敖西鳳如今的安危吧!」律韜見他眸光低斂,嘴角翹起,一臉悠淡自在,讓他忍不住在心裡低歎了聲,想自己是糊塗了,怎麼會以為用這種手法可以逼得了這個鐵石心腸的人服軟低頭呢?

容若不動聲色,在聽到他說起鳳弟和丹臣時,他的心裡不是沒有一動,但是,他不是一個笨到會將弱點送到別人手裡掐住的傻瓜。

「我只想知道,外面那個婢女,她為什麼喊我公子?」

沒想到他一開口就是這個疑問,有瞬間,律韜臉上有一抹難色,知道「公子」二字對他們的身份而言,是折辱了,「朕並沒有告訴他們關於你的身份,要他們喊你公子,當主子伺候。」

「所以,皇上終解決定要褫去我的王位,廢我為庶民了嗎?」

「不!」律韜想也不想,衝口而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裡不對勁了,在這人面前,總是不自覺失去平時的冷靜自持,「朕只是想……他們不知道你的身份,對你而言比較好。」

容若默了半晌,定定地看著他線條剛毅的臉龐,忽而輕笑了聲,「也是,皇上果然深思熟慮,對我對他們而言,都好,畢竟在他們眼前明擺的是皇家的陰私醜事,不知道真正的事實,或許最終他們還能逃過被滅口的噩運。」

這人無論怎麼笑,都是如此的風華奪目,即便在那雙好看的眼眸裡,點點都是森寒冷意,但從他的口中聽到「醜事」二字,律韜心沉了下,無法反駁,最後能做的只是不答他這一番話。

「既然朕已經回答你了,現在,可以喝藥了嗎?」以前,律韜只聽聞過這人怕吃苦藥的毛病,再加上懂得幾分藥理,所以太醫院的院史院判們,對於這位四殿下無不感到頭痛棘手,卻又偏偏不能敷衍了事。

「我為什麼要喝?」容若瞥了他端上手的那碗藥,翹起一邊嘴角,「你以裴敖二人的安危與我做條件交換,我答應過你了嗎?」

律韜一時語塞,恍然大悟自己上了他的當,他確實沒有答應,不過問了「公子」二字的由來,是自己一廂情願的答覆了,自始至終都沒有約定。

他重重地放下手裡的藥碗,砰地一聲,藥湯四濺,溢漫過他的手背,隨手拿起一旁的絹巾,動作緩慢地擦拭著,沉著聲對外面的奴僕吩咐道:「來人,藥湯冷了,再煎一份送上來。」

一雙微微瞇細的銳眸,自始至終都停駐在那張有些蒼白的俊顏上,他不想讓這人知道自己並不生氣,他的心甚至於有些升騰而起的雀躍,因為從今以後,他有大把的時間,讓對方知道自己勢在必得的決心……

勢在必得。

曾經,在容若的心裡,也有過這份篤定,皇后嫡子的身份,是皇帝最寵愛的皇子,幾度代帝王監國攝政,在朝堂上一呼百諾,在民間深受百姓愛戴,誰會料想得到,最後坐上丹陛上那張龍椅的人,竟然不是他?!

究竟,他是哪裡做錯了呢?

容若不知道律韜到底將他帶來了什麼地方,究竟距離京城有多遠,只知道這座別緻的莊園名叫「蓮華山莊」,因為一連幾日都由於吃藥的爭執,被拘在那間丈室裡寸步不出,所以這裡是否有滿池的蓮花尚不得知,但是,這個院裡有一林的桃花,卻已經是親眼能見的事實。

律韜讓人搬了張紫檀木羅漢床到院子裡,春風徐徐,吹送著桃花帶著甜味的香氣,伴著沙動的竹葉聲響,一畔倚著几案,一畔則是將容若抱在懷裡,對於這人意外的溫順,他心裡不是沒有忐忑。

但是,眼前的景太好,人太美,讓他捨不得多說一句話,破壞了眼前靜好的氛圍,只是靜好……律韜苦笑,就算是吧!

容若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其實自己不過是沒有力氣再與他爭執,他知道自己這病不能好得太快,緩緩養好,才可以趁著這段時間,思考盤算。

只是看著眼前盛開的桃花,他心裡不無驚訝,沒想到在這時節,竟然還有桃花開得如此嬌艷美麗。

這時,律韜聽見懷裡主人唇辦翕動的聲響,就算有極佳的內力,他還是極專注才聽見了容若只以氣息吐出的微弱呢哺。

人間四月芳菲盡,

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

不知轉入此中來。

律韜唇畔挑起一抹笑,不由自主地將他摟得更緊,而這一收勢,讓一直以來沒有動靜的容若再忍不住,輕叱道:

「放開我。」

「別動。」律韜圈住他腰際的手臂緊了一緊,帶著一絲威脅的危險嗓音,就在他的耳畔輕拂而過,「別惹朕生氣,容若,還是,你那麼迫不及待想要回到那間屋子裡被拘著?」

一瞬,容若身子僵硬了下,他不怕威脅,但病久了,他確實需要吹吹舒爽的風,醒醒腦袋,卻還是冷笑道:「本王已經幾日沒有沐浴了,皇上摟得那麼緊實,就不覺得臭氣熏人嗎?」

聞言,律韜斂眸不語,埋首在他的頸窩之間,深吸了口氣,彷彿在用行動測試他身上是否真的發出了臭味。

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讓一向總是養尊處優,身香體淨的容若一時之間困窘至極,覺得這人的舉動擺明了是在羞辱,才回過神,他已經伸出雙手將律韜硬是抵上來的臉龐推開。

「不要!」容若當下只有兩個念頭,一是殺了律韜,報復他的無恥,一是殺了自己,再也不必忍受這人的羞辱。

「朕怎麼聞著還是香呢?」律韜大掌握住他的手,不再讓他輕舉妄動,注意到他的耳根竟然微微泛紅,想必是困窘得緊,只是沒料到一向溫潤寧雅的男子竟有這般動人的媚態,一瞬的心旌神動,差點令自己難以自持,但還是強忍了下去,淡笑道:「容若想沐浴嗎?」

「不想。」容若的嗓音冷至極點,就連目光都冷漠地別了開去,痛恨這人真的將他當成女子調戲了。

「真是不想?還是故意跟二哥唱反調?」這話,律韜放軟了聲調說。

容若嗤笑了聲,心想他明知故問,不過如果他那麼愛自問自答,那就由得他去吧!只是休想自個兒陪著他一起湊興了。

「算了,是朕傻了才問你。」明知道這人不會順自己心意,問了不過就是白費力氣,不問也罷,律韜冷笑了聲,矯健的身手幾乎讓他沒有反應的機會,下了地,一把將他橫抱而起。

「你做什麼?!」容若扳不動他鋼鐵般強悍的擁抱,眼角餘光瞥見了一旁奴婢們吃驚的目光,心下忽然感激起這人讓他在這莊園裡當「公子」了,至少當個公子,馳名天下的睿王爺就不必丟這臉了。

「不想掉下去就別動。」律韜沉聲說完,原想冷著臉到最後,但還是忍不住俯首吻了他又蹙起的眉心,自然,很快就被他別過臉閃開了去,但只是聳肩笑笑,毫不在意地抱著他大步往另一個院落走去。

自小,容若洗過湯泉,泡過浴池,也用過浴桶,但是,就是沒見過,也沒用過這在炕上燒著的浴鍋。

不假奴僕之手,在另一邊灶室裡,親自為容若添柴燒水的律韜,想到他剛才看見那一隻裝滿水的大鐵鍋時,來不及掩飾的詫異表情,就忍不住莞爾失笑,只是剛才忍笑得辛苦,現在嘴邊的肌肉都還有抽搐的痛。

「容若。」他隔著牆喚道,一牆之隔內,就是那隻大鐵鍋,鍋裡正泡著個裸裎生香的人兒,「水夠熱了就喊朕一聲。」

此刻,坐在熱水裡的容若懶得回答他,低頭將半張臉也給浸入水裡,不得不承認讓身子泡泡熱水是舒服多了,只要後頭爐灶前伺候著的人不是律韜,他的心情會更好。

「容若?怎麼不說話?水熱了嗎?」

容若不想理會他,俊美的面容依舊是一貫的沉靜,就當作是聽著屋外有惱人的烏鴉在聒噪。

「容若?回答二哥。」律韜壓沉的嗓音含著一絲惱怒。

「熱?熱到都快燙開了!」容若咬牙切齒,明明溫度正舒服,卻要說謊,他好不容易才能得到的片刻舒心,硬生生就在這人發話時給毀了,他恨這人偏要說話煞風景,「你乾脆就再加點柴火,把水燒開燙掉我一層皮算了!」

話落,牆的另一邊聲音默了,久久不再有人說話,就在容若噙上一抹淺笑,以為他終於知難而退時,另一邊的門忽然被打開,進來的人是律韜。

「你要做什麼?」容若被他的出現嚇一大跳,若是從前,自己未必會覺得困窘,總歸是兩個男人,但是,自從與他有過肌膚之親後,在他的面前赤身裸體,總會覺得不太舒服自在。

「給你加冷水,怕你真的被二哥燒的熱水燙掉一層皮。」白始至終,這男人都是面無表情的,走到浴鍋前,彷彿無視容若浸在熱水裡,已經泡得有些微紅的修長身子,緩慢地將一桶冷水倒進去。

原本剛好的溫度,因為加了整桶水而變得只是微溫,教才剛暖了身子的容若忍不住泛起一陣顫慄,但他強忍住沒表現出來。

因為,他現在更在乎的,是不讓律韜看見他赤裸的身軀,腦海裡無法不回想這男人如何強要他身子的蠻橫,但那怯懦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一為男人二為皇子的傲氣,讓他不想在律韜的面前示弱,他冷睨著眼,一派主子的作風,彷彿堂堂九五之尊的律韜不過是服侍他的奴才。

「出去,我不想被閒雜人等打擾沐浴的興致。」

「要是水不夠了再喊二哥。」律韜不想在這人面前擺臉色,更不想自稱「朕」,但是,就如同容若不願意將弱點送到他面前,他也不是笨蛋,這人對付敵人的手段太狠,他不以為將自己的喜歡送到這人手裡,還能有活命的機會!

「不必了,這裡明明就有--?!」

說話的同時,容若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引水閘口,只要將栓子一抽,就可以源源不絕引進屋外泉池裡的冷水,但他才說到一半,忽然就住了嘴,眸光淡然地撇開了去,算了!既然這人想要睜眼說瞎話,故意想尋借口摸進來,那自己又何必與他多費唇舌,還是省省力氣吧!

「如果你一直不喊,朕就在一旁待著,以防你可能會熱暈了過去,容若,你的身子無比矜貴,可不許有任何閃失,聽見了嗎?」

律韜取過一旁的巾子,伸手過來想要為容若拭掉額上薄凝的水珠,卻被他給一手揮開,掉在一旁的鋪石地上。

矜貴無比?他如今還是嗎?

這人是在說笑話嗎?當真是一點都不好笑,他容若眼下不過是個階下之囚,是這位帝王拘在園子裡的玩物。

容若以為自己打開他的手,會惹他發怒,但他沒有,只是對著外面的奴才吩咐再取幾條乾淨的絹巾過來,然後才回頭,以極沉的語氣逼著他回答,「回答朕,聽見了嗎?」

「聽見了。」他低頭注視著清澈的水面,半晌,才翹起嘴角,揚首望向逗留不去的律韜,輕淺道:「水冷了。」

涼淡的三個字,不多不少,卻足以讓這位帝王一語不發地轉頭出去,再到外面的灶裡去為他添柴火,將水再燒熱一點。

容若目送他的背影離開,唇畔泛起譏誚的笑,不知道這位新帝究竟是哪根筋不對了,如此無怨無悔伺候自己的手下敗將,階下之臣,究竟是做戲給誰看?是要他心悅誠服,感恩戴德嗎?

他不需要,真的,他不需要如此,手下敗將,是否心悅誠服,重要嗎?

入了夜,萬籟俱寂,滅了燈的屋子裡,只有月光淡淡地迤邐而入,容若躺在床帳之內,一雙眼眸幾度地睜開又閉上,然後,他很確定自己聽見了不遠之外傳來的溪流淙響聲。

一抹淺笑躍上他的唇畔,如果這裡離溪流不遠,那附近一定有民家村落,他們在這「蓮華山莊」裡所吃用的食材,都是十分新鮮的,所以料想應該是從那些民家手裡買賣進來的,只要有人進出,消息就能通傳。

容若沉靜地斂眸,轉玩著右手拇指上的紅玉螭紋扳指,左手食指腹心在內側觸到了一條淺淺的痕隙,不留心的話,誰也不會知道這裡面暗藏玄機。

這時,他聽見了門被推開的聲響,來人的腳步聲輕悄地幾不可聞,越是如此,他就越篤定進來的人是律韜。

他曾經聽母后說過,律韜多年習武,內力已經是深不可測,這也就是他為什麼不輕舉妄動的原因之一,畢竟以卵擊石並非明智之舉。

「睡不了嗎?」

一陣帶著夜晚微涼的風,與律韜低沉嗓音拂入帳中,容若早就已經閉上眼眸,決定裝睡不回應他。

「真睡了嗎?」即便是在幽暗之中,律韜如豹子般凌銳的眼力,仍舊可以根根分明地看清楚他的眉毛與眼睫,當然也可以看得見在那薄薄的眼皮子底下,眼珠子微顫的轉動,一記淺笑躍上薄唇,下一瞬間已經俯首吻上那人形狀優美的唇辦,表面微微的乾澀,但仍舊柔軟誘人。

容若用了生平最大的自制力,才讓自己看起來仍舊像是熟睡,但是,卻阻止不了這男人舔開他的唇,以舌尖舔過他的牙齒表面,一顆顆的掃滑而過,然後,撬開了他的牙關,更進一步的深入吮吻。

如果到這一步為止,那麼容若以為自己可以撐到最後不阻止他,但是卻無法忽視他溫熱的掌心在他的胸口緩撫而下,解開深衣的腰纏,就在那隻手要解開裡側的系結時,容若終於忍不住曲起手臂,以手肘撞向他的胸膛。

律韜輕而易舉地接住他的攻勢,冷臉上勾著一抹好得意的笑,「終於放棄不裝睡了嗎?」

「皇上就不認是被你吵醒的嗎?」

「是或不是,現在在朕的眼裡看來,結果似乎都一樣。」話落,律韜曲膝上床,將容若給按在身下,不需要言語,想要抱他的意圖,從行動上看起來已經十分明顯了。

無恥!容若以手臂撐著要往後退,但是背抵上了床頭的櫃子,退無可退地被逼夾在他與櫃子之間,「皇上可是食髓知味了嗎?」

律韜眸色黝沉,不答他的話,只是以一掌將他的雙手手腕緊箝在背後,俯首從他的唇吻到頸脖,然後是骨感卻又不十分突出的鎖骨,另一掌撩開他的衣襟,神情近乎癡迷地看著那平滑鼓起的胸肌上,一抹顏色不深的淡紅,那顏色只怕是真正的女子,都比不過的純粹乾淨。

在他的心裡,其實並不意外這人一身乾淨的淺色,就算有過幾度的男女歡愛,終究不過是品嚐雲雨之樂,以及洩火之用,那些女子料想也沒膽量挑逗身份尊貴的睿王爺,更別說是觸碰這些部位了!

他湊唇,以舌尖輕舔而過那感覺敏銳的微突,立刻感覺到身下的人一陣緊繃的顫動,掙扎得更加激動。

「放開我!」容若武功內力雖然不及律韜,但平時的鍛煉有素,讓他終於還是掙脫那有力的掌握,只是還來不及逃開,已經又被一隻蒲扇似的大掌捉住腳踝,狠狠地拖了回去,被更緊牢地壓在頎長的男人身軀之下。

「別惹二哥生氣,我不想再傷了你。」

「如此惺惺作態,何必呢?你以為我會對你有心悅誠服的一日嗎?」見他聞言微楞了下,容若輕呵地笑了,「難道你真有這念頭嗎?齊律韜,你的心思,真讓我覺得笑話。」

幽暗之中,律韜直勾地瞅視著他一雙澈淨的眼眸,「既然四弟把話都說直白了,那哥哥也沒必要客氣了。」

話落,原本穿在容若身上的衣衫,瞬間成了紛飛的碎片,才不過轉眼的功夫,他已經是衣不蔽體的裸裎,就連下身的褲子也都被撕成了布條,從他的身上被扯落,但比起激動的掙扎行徑,容若的眼神卻是意外的冷靜,先前那一回讓他躺了好些天,畢竟龍陽之歡不比尋常的男女雲雨,承受的那一方極易受傷,更別說是激怒律韜的下場,而他現在可沒閒功夫再繼續躺著養一回新傷。

但太過順從,又會讓這男人對他的意圖起疑,不要些嘴皮子上的功夫,只怕是不能輕易取信於他。

只希望這次律韜別讓他傷得太重,壞了他想要脫逃的計劃。

就在容若以為又是一次強行的佔有時,律韜卻是不急不躁,埋首在他的腿間,含進了他上次幾乎沒有反應的地方,這舉動嚇了他好大一跳,想要退開時,卻被緊按住大腿根部,動彈不得。

「律韜,你放開--?!」容若話才說到一半,就被他深深含入的吸吮力道給挑起一陣顫慄,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才剛登基不久的帝王,竟然就埋首在他的雙腿之間,深入淺出的含潮……該死!

容若在這一刻感到後悔,拚命地忍住腰脊一陣陣泛上的酥麻快感,想自己應該掙扎到死才對,在他心裡有一種不太妙的預感,這次律韜是有備而來,這一夜,怕這人是不會善罷干休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05 PM

第十三章

容若說錯了!

那一夜之後,律韜才是真正的食髓知味,雖然態度總還是強硬,但是每一回總會耐著心讓容若也跟著一起取樂,讓他就算是不願不要,也總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被帶上雲雨的巔峰,顫動著久久不能自已。

只是每次交纏過後隔日,容若總會感到肚子不適,一連幾日不來,律韜終於忍不住讓人回京城請太醫過來,卻是被容若給阻止了。

「不必勞師動眾,只要你別將……留在裡面就好了。」容若說得十分平淡,心裡卻是恨得有弒君的衝動。

「什麼?」律韜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看著他臉色微微蒼白地躺在床上,一顆心就忍不住點點疼,絲絲痛,卻是一絲半點都不能表現出來。

「你能留在裡面的還有什麼?!」容若好聽的嗓音動了怒,他通曉醫理,也清楚自己的體質,幾次的不適下來,他大概已經摸透了原因,其一是自己的體質敏感,其二是這人一晚總弄不止一回,能不鬧肚疼才奇怪。

律韜的臉色一瞬間變得難看,但他知道自己不是生氣,而是內疚尷尬。

從那之後,他會小心在最後一刻撤出,就算是一個不慎留在容若身子裡了,也總會讓人備沐湯,為他仔細的清理,只是每次清理之後,這人的怒氣總會比剛歡愛完更高張。

但他生氣的容顏,仍舊是教人心魂怦動的好看,所以,偶爾律韜會故意留在裡面,再為他做清理,簡直就像是自甘卑賤地討罵挨冷眼。

這一日,天清氣爽,律韜在見過孟朝歌從京中捎來的消息之後,一個人坐在書房裡好片刻,冷峻的臉龐寒沉至極。

孟朝歌在奏報中說,原本被囚在大牢裡的敖西鳳在幾天之前,憑空在戒備森嚴的大牢之中消失,被拘禁在自家府裡看守的裴慕人也在同一時間不見蹤影,京城內,幾隊人馬分批進行,所做之事都是在尋找睿王爺的下落。

他有暗衛與密探,知道容若所掌握的絕對不會比他少,而調動這些人的是一枚獨特的印信。

只是容若人在他的手裡,是誰在憑著那枚印信行事?!「奴婢參見皇上。」幾名奴僕見到律韜到來,不約而同地停下手邊的活兒,恭敬地福了福身。

此刻,讓人搬了一張酸枝木坐床到院子,閒看盛開桃花春色的容若知道是律韜來了,但他沒有回頭,只是淡淡然地端起一旁的茶碗,啜飲了幾口。

「在做什麼?」律韜從斜後側看著容若清俊修長的背影,竟只是看著,原本沉鬱的心情就不由得泛起幾分暖。

「回皇上--?!」

「多嘴!朕要公子自己說。」

聽他喊自己公子,容若心裡還是不太高興,但是沒動聲色地掩飾內心的不悅,從律韜與一干僕眾的互動看起來,想必是在當王爺時,就已經得了這「蓮華山莊」,奴才們都知道自己的主子是登基九五的新帝,所以律韜才不在他們面前掩飾身份。

他抬側起眸,看見律韜走到身旁,幾名侍婢沒敢打擾主子,只好繼續忙著剛才公子交代的活兒--摘桃花。

「不說嗎?」律韜斂眸正對上他的目光。

「皇上自個兒不會看嗎?」

「朕知道她們在摘桃花,朕只是想知道你摘這些桃花要做什麼?」

「只摘花苞。」容若更正他的說法,「這裡的桃花開得再晚,終究是過了盛時,花苞能覓得不多,將摘下的桃花花苞曬乾之後研末泡茶,最能溫潤生肌,我聽說上回被杖責的那名婢女並沒有請大夫關照,傷口好得很慢,我現下手邊沒什麼好賞的,所以就揀這現成的桃花,讓人備了送過去。」

律韜可以看得出來,在他俊秀的臉龐上有著一絲難以掩飾的薄忿,他容若生為皇后嫡子,是皇室之中最矜貴的人兒,睿王府裡多的是奇珍異寶,而如今被他給圈禁在這園子裡,想給奴才一點打賞,卻是窘迫到只能打這枝頭上桃花花苞的主意,也難怪會心有不甘了。

「不,朕小氣,這桃花咱們不賞給人,要留著自個兒用。」總是在對著這人的時候,律韜才會發現自己的獨佔欲,已經到了失控的地步。

「你--?!」容若氣結,心想這人存心要與自己過不去。

「來人,領朕之令,到莊子外去請大夫過來,只管將最好的藥都帶上,要他們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治好那名婢女的杖傷。」律韜說完,揚了揚手,讓人領命而去,才回頭看著容若,總是顯得冷情的薄唇,此刻在唇畔翹著一抹笑,「那奴才有大大照看,這桃花可以給朕了嗎?」

容若瞪著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拿這無賴的男人如何是好,冷淡的嗓音從牙縫之間迸出,「隨你高興。」

「那你的一番美意,朕就笑納了。」

聞言,容若不想跟他計較,但還是忍不住在心裡腹誹了這人一頓,想他未免順理成章得過分,就算摘這桃花原是出自一番美意,但也絕對跟他扯不上半點關係。

律韜坐到坐床的另一畔,不大的床面,再加上他高大的身軀,已經是剛好得沒有一丁點餘裕,他以一隻長臂撐在床緣,傾側湊首,吻上容若的臉頰,雖然這些時日清瘦了些許,但是膚觸仍舊是薄膩光滑的。

在他的心裡決定,要給這人最至高無上的地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絕對尊貴地位,絕不讓任何人膽敢有心思染指這位天人般俊美雍容的男子。

「都已經幾天了,皇上還不膩嗎?」容若沒有閃躲,任著他的吻如雨般啄著臉頰,一直到唇畔,「自古就常聽人說龍陽之好,男人的滋味嘗起來真有那麼絕妙,讓皇上忘記帝王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的惕責?」

容若對這男人的行為感到困惑,連身為帝王的原則都忘了,卻不允他避居封地,對他,忌憚到害怕他據地為王,對朝廷造成威脅的地步嗎?

律韜嘴角翹起,大掌扣住他的腦勺,半是強硬地扳過他的臉,「你這可是在關心朕嗎?」

「二哥的武功高強,但是弟弟並非全然不會武術。」兩人的距離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帶著濕潤的熱度,與各自獨有的氣息。

「容若這句話,說得真甜。」明明知道這人的好話,總是帶著糖衣的毒藥,但聽在律韜心裡卻生出了一股甜暖,「所以朕可以當作,你沒有下手害朕,是因為手下留情嗎?容若,朕不會放你去封地,父皇的那道旨意,朕只當不存在,回京之後,朕會恢復你親王的爵位,賜你首輔大臣之位,朕要你一句話……你可願為朕治這江山?」

「皇上最後一句話,不該是問臣弟是否能有心悅誠服,向帝王許身的一日嗎?」容若不避律韜銳利的目光,話聲才落,就看見那雙如曜石般烏沉的眼眸生出一瞬的恍惚怔忡,敏銳的心思,竟讓他忽然浮現一個極不可思議的念頭,若非這人生性癖好龍陽,那就是……喜歡?!

該死!律韜迅速收拾短暫的怔忡失態,長臂圈住容若,強勢地將他摟進懷抱裡,俯首以唇輕抵他的髮頂,「就算你不願意,你不也是朕的了嗎?」

你這人真是做夢了嗎?我齊容若什麼時候屬於你了?

容若在心裡冷笑了聲,微微瞇細清亮的瞳眸,看著他們面前的一林遠近相迭紅粉春色,背上貼著他健壯結實的胸膛,在仍舊帶著幾許涼冽的春風裡,讓容若就算不想承認,但確實也覺得溫暖窩燙。

喜歡……是嗎?

一抹淺笑躍上容若的唇辦,他沉靜地閉上雙眸,汲取著律韜身上的溫暖,開始回想起與這位二哥相隔十年,在「迎將台」再見彼此之後的點滴,有時想想,自己真是冷心寡情得可怕,竟然能夠如此冷眼旁觀,抽絲剝繭地回想著自己如何慘輸給這個人的過程,只為了能夠從中找出對手的敗隙……

「娘娘方才清醒了一下,說了要水,奴婢餵了娘娘喝水之後,娘娘就又昏睡了過去,就……沒再見醒轉了。」

小滿說到最後,聲音雖然沒有變得微弱,但卻充滿膽怯,其實,跟在皇后娘娘身邊,是充滿驚奇與驚險的,驚奇的是皇上那張森嚴峻刻的臉,竟然能夠在娘娘面前流露出教人心折的溫柔笑顏,驚險的是,皇上除了娘娘之外,對旁的人、旁的事,總是冷得不附一絲耐心與情感。

律韜坐在床畔,聽著小滿稟報的同時,長指輕輕地在他的皇后嬌顏上游移,幾日的昏迷不醒,已經讓那張蒼白的臉蛋上透出一絲慘青。

「退下吧!」

得到帝上的允退,小滿鬆了口氣,臨去之前,大著膽子回望了一眼,衷心地盼望主子能早點醒過來,每每看著那位帝王守在心愛的人身旁,那副失魂憔悴的模樣,教人見了憂心,就連太醫都已經忍不住勸告,只怕皇后的病還沒好,皇上就要跟著一起病倒了。

「容若是真的不願意醒嗎?」律韜以低沉的嗓音呢喃道:「那天是二哥做錯了,但這天底下沒有『後悔藥』,真的沒有……」

此刻,律韜還能夠回憶起那一日,自己被這人給撩撥而起的怒氣,排山倒海而來,素來的冷靜都成了煙硝碎片。

「你以為自己能從我身邊逃走?你休想!」

他的咆哮,宛如野獸的負吟,是氣急敗壞,是惱羞成怒,是對這人狡猾成性的深痛惡絕,讓他終是無法控制地給予了無法挽回的傷害。

那一天,當他發現自己安排在容若身邊的暗衛被殺,趕到時已經人去樓空,才知道自己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才知道這人好些時日以來的柔順溫從,為的不過就是誘哄他帶自己出門,好與手下接應。

一個除了那天之外,都被拘在「蓮華山莊」裡的人,如何能夠對外聯繫?律韜發現自己太小看了這位在朝世之上叱吒風雲多年的四殿下!

在容若平素戴著的紅玉扳指裡,藏著一種特殊的粉末,經由「芳苡燈」淡紫的光芒看照,會發出一種很淡的磷光,只要沾染到這種極細的粉末,幾日都不會消退,而且很輕易就能轉染。

在容若以順從的姿態,放鬆他心防的同時,將這種粉末灑在奴才們經常往來的通道上,其中,一日他借口散心,來到後院的廚房,那裡離側門很近,護衛們自然不會讓他接近後門,但卻不防他動手腳將粉末施在通道上,往來「山莊」的商販不少,就算他們的嘴守得緊,卻不防鞋底踩到了粉末,一路染拓了出去,雖然越接近城鎮就越微弱稀少,但越近山莊,粉末量多,光就越明顯,已經足夠讓睿王爺的手下知道自己的主子人在何處。

當時,他只想著將人帶回來,一怒之下重傷了敖西鳳,一眾人之間不見裴慕人的身影,料想是在某個地方等著接應。

他們之間的死傷太多,在那一天,又添進了幾條人命,但他不能讓容若回到京城,這人有的是傾覆天下的本事!

因為,他猜到了。

是,容若猜到了自己對他的不忍下手,一再忍讓,定因為心裡有著喜歡,看著那雙溫潤清朗的眼眸裡一抹洞悉的目光,那一瞬間的心驚膽顫,律韜只怕是到死都不會忘記。

「不要,律韜、二哥……我疼,是真的疼……求你,停不來……」

讓一個從來心高氣傲,即便是在「養心殿」的初次都不曾哼過半聲的人,最後發出像是要斷了氣的求饒聲,那該是有多痛呢?

但他不讓自己心軟,著了魔似地不讓自己聽見那充滿痛苦的嗚咽求饒,直至幾次發洩之後回過神,才看見那赤裸的白潤身軀上遍佈紫青痕跡,被折的左腕骨腫脹得難看。

然後,他看見自始至終,潤澤著兩人交合之處的,是猩紅淋漓的鮮血,身下的人幾度昏沉又痛醒,終是完全失去了神智,昏死了過去……

幽夢之間,一絲光亮從微睜的眼簾之間滲入容若的眸底,光亮漸漸地擴大,讓他的視線變得清明。

但是,容若倦得不想睜開雙眼,他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夕,只想沉沉地墮入黑暗之中,哪怕盡頭是死亡的深淵,他也不會畏懼。

然而,現實終究是殘忍的,他才回過神,還來不及選擇是否繼續昏沉下去,渾身的痛楚如潮水般,洶湧地將他淹沒,他的手腕,他的身子,就像是被風暴給襲捲而過,只留下令人不忍卒睹的殘破不堪,而他卻未能如願死去。

天不憐見他,仍舊讓他留在這殘破的身子裡,逐漸地清醒過來,冷不防地,他的耳畔傳來了律韜輕沉的喚聲。

「容若,你醒了,是嗎?」

幾乎是立刻地,容若緊閉雙眸,存心逃避回黑暗之中,寧死也不願意睜開眼睛看那男人一眼,他驚恐於自己的發現,聽見律韜嗓音的那瞬間,他的心裡除了憤怒之外,竟然還有一絲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不多久,但是,卻深深地記得他在昏迷之前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那是比死更難堪的凌辱,而最令他難堪的,是最後已經痛得無法再承受,竟然還開口求這人住手饒了他!

這一瞬間,在容若的心裡覺得悲哀,卻只想大笑一場,但最終他什麼也沒做,只是靜默地躺在律韜的面前,假裝自己未曾醒過。

「容若。」律韜渾厚的嗓音又近了他的耳畔幾分,「二哥知道你醒了,睜開眼睛看看二哥,我們說說話,好嗎?」

話落,律韜看見他眼睫微顫了下,見他肯回應了,不禁勾起淺笑,卻在見到那雙眼眸緩慢睜開之後,心沉至了谷底。

那不像是一個人的眼睛,而是彷彿死水般的幽潭。

「容若……」

「別碰我!」容若渾身痛得動彈不能,卻在他的手伸過來的時候,不自主地泛過一陣激烈的顫動,想起了他施加在身上的痛,他就忍不住開始顫抖,那不僅僅只是痛,還有更多的是撕碎一個男人自尊的屈辱。

律韜後退了一步,緊抿著唇,好半響沒有言語,他知道自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但他不能也不可以表現出一丁點心痛與愧疚。

容若,如果我告訴你,我愛你,可以為你做很多、很多事情,可以盡一切努力討你歡心,你是不是可以手下留情,不要把我交給你的心撕碎呢?但我知道你做不到,是吧!

律韜不敢承認自己的膽小,但他是真的害怕,害怕就像七歲那年,從雲端般的生辰之宴,那歡天喜地的快樂,在隔日被摔成塵埃般粉碎。

他不懂,以為該是平靜岑寂至死的心,為何會愛上這個人?

愛上誰都好,怎麼偏偏是這個比自己還心狠的人呢?

律韜將一腔的情愛都收進心裡最深處的地方,讓雙眸看起來如刀刃般冰冷,就如同在世人面前的寡淡陰沉,硬聲說道:

「不要以為朕真的不敢殺你,齊容若,你敢再試著逃一次,朕就把青陽召回京城,你以為幾個月前用開運河的借口將他調到湖廣,天高皇帝遠,朕就真的動不了他嗎?別挑戰朕的耐心,這次是底限了!」

說完,他轉頭吩咐下人端來退燒的湯藥,卻不似以往留下勸進湯藥,而是大步離去,冷淡的姿態就像是方纔的言語般絕情。

容若不語,一雙眼眸低斂得只餘透出睫隙的幽光,他想,或許他猜錯了,律韜並不喜歡他,一次次壓在身下取樂,不過是為了折辱,溫言軟語與步步退讓,不過是為了玩弄起來更舒心宜人。

終於,他閉上了眼,咬牙忍住了疼,以及一陣陣無法抑制的寒意,從心間泛開,逐漸地涼透了他不堪的身子……

「醒了!娘娘醒了!」

小滿的這一聲吆喊,就像是春雷驚蟄般,震動了整個「芳菲殿」,甚至於是整座皇宮,一時之間,宮人們交相通報,傳遞這個好消息。

唯有皇后一人是無動於衷的躺在床上,彷彿那一切的熱鬧與喧嘩與自己無關,恍惚之間不知今世前生,究竟是莊周夢蝶,抑或是蝶夢莊周,真真假假之間,就連當事人本身都被弄迷糊了。

那一日,在自己與律韜破罐子破摔之後,隔日,他回去京城,只留不了「務必將人看好,要不等著抄家滅族掉腦袋」的命令,走了。

從那一天起,「蓮華山莊」方圓百里之內,戒備森嚴,十里之內,閒雜人等不得接近,五里之內,更是連一隻蚊蚋都休想輕易飛進,而容若能走動的地方,就只有最初的那一間丈室。

容若知道律韜趕著回去京城的理由,想必是京城出事了!

畢竟,先帝皇四子睿王爺從小就深得聖寵,一直被視為儲君的不二人選,他幾年的苦心經營,數度代帝王攝政,朝堂上翻雲覆雨,一呼百諾,跟著那些擁護他的朝臣們是打斷骨頭連著筋。

其中,有真心實意忠誠於他的,有諂媚攀附的,有一心想得重用的,還有華家切割不斷的外戚親緣,這些人不可能輕易就放棄。

更別說,數十天沒見到自己的黨魁出現在朝堂之上,加上新帝登基,根底不穩,出亂子只是遲早的事情。

所以,律韜終於覺得他這個睿王爺……曾經在運籌帷幄,呼風喚雨的一朝權臣,是該死了。

毒,不在容若日日所喝的湯藥裡,若是平常人,大概只會以為是久病虛弱,但是,容若為自己把脈,知道身子的日漸無力,是因為中了毒,也因為身子的熱症反覆,影響了手傷,折裂的地方日日都泛出疼痛,一日比一日劇烈。

「這,是你家主子的意思?」容若倚坐在床頭,看著婢女端在承托上的那碗藥湯,淡然地投給她一眼。

「是,皇上說,如果公子問起,就說公子只要乖乖喝藥,曾經忠心跟隨過公子的人,他一個也不會為難。」婢女照本宣科,就怕說漏了一字。

所以,容若知道,這碗藥裡也有毒。

「去傳話,我想見皇上一面。」

「皇上說,只要公子乖乖喝藥,曾經忠心跟隨--?!」

「夠了!」容若一聲厲喝,確實,事已至此,律韜又何必見他?

當他將手伸向那碗藥時,感覺一股子寒意從心裡竄出,漸漸地漫透了整個身子,讓他的指尖就像是冰角一樣,在觸及藥碗時,一點感覺也沒有。

算了,容若灑脫一笑,不過就是一死而已。

倘若他的死,可以換得律韜的手下留情,讓從前跟隨睿王爺的大臣隨扈們都得以保全,青哥兒做一世平安王爺,那他也算是死得十分值得了!

只是,容若覺得自己很可笑,笑自己竟然以為律韜真的對他有一點上心,至少,那一日,在桃花紛飛的微涼春日裡,那人一雙從身後強勢擁住他不放的臂膀,那溫暖不假。

從來就怕苦藥的他,這碗毒卻喝得十分乾脆。

仰首飲盡之後,容若揚手將碗給扔碎在幾尺之外的青石地上,聽著那一聲清響,心裡痛快。

「公子?」婢女不明所以,一臉的驚嚇。

公子。容若反覆咀嚼著這兩個字,憔悴的臉容上泛起苦笑,低頭看著自己所置身的這一張床榻,這一刻,他想到了律韜擁抱他的強悍臂彎,想到了這人戮進身子裡的燙痛,無視於他是男子,硬將他當成女子般,一次又一次的強索硬要,記不清幾次以精熱污了他。

「公子!」

婢女尖叫,看著他的身子先跌碰在腳凳上,然後翻滾到一旁的青石地,折傷的左手依然使不上力,只能以右手肘撐著自己狼狽地爬開,他寧可躺在冰涼的地上,也不願再睡回那張床榻,不再教自己更覺得噁心。

這一刻,容若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很骯髒,在他的生命裡,從未有一刻,如同此際般恨不能將這副皮囊從裡至外洗刷乾淨,將律韜留在他身子裡的印記給洗刷得乾乾淨淨。

「公子,讓奴婢伺候您回床上躺著。」

「你叫什麼名字?」

「回公子,奴婢名叫青玉。」

「青玉,好名字。」此刻,在容若白潤的臉上透出一絲暗青,但噙在他唇畔的淺笑,依舊風華絕倫,教人不禁驚艷傾慕,但泛在他唇畔那抹哀傷,卻又悲絕得令人撕心。

「青玉,你說,如果,在那一天,贏的人是我,該有多好?為什麼?如果當初早知道是這種輸法……你說,我怎麼就沒想過要早早自我了斷呢?我該的……我早該死的。」

這話才歇落,一口腥熱湧上容若的喉嚨,他伏身咳出了一口血,在長絨地毯上漫溢開來。

「皇上,陛下。」他笑著稱喚在那遙遠皇宮裡,已經捨棄了他這個對手,登上九五的尊貴之人,語氣裡沒有一點敬意,反倒有些諷刺,但是,那嘲諷卻是贈給不自量力的自己,「如果你想要齊容若這一條命,只需要一道旨意便可任意取去,要賜毒酒,要殺頭都好,你又何苦費心將這戲做足,我都差點要信以為真了呢!那就是你存心作踐我的方式嗎?算你夠狠,總歸你想要的都得到了,雖說成王敗寇,我合該認輸,但我……」

恨你。

恍惚之間,容若呵笑了起來,他堂堂一個睿王爺,那含恨的口氣聽起來竟像是被人給棄置的怨婦?!

是他癡心妄想,自抬了身價,才會以為律韜將他當成了敵手。

不!如果律韜將他當成了敵手,至少該有幾分敬重,絕對不會讓他死得如此狼狽,讓他一位王爺,以「公子」的身份死在這山莊裡。

其實,無論律韜信或不信都好,自從他登基之後,自己就沒有興過謀反的念頭,想找出這位新帝的弱點,不過就是為了掌握局面,徹底斷了這位新登基的君主對自己的妄念,心裡明白,那些年,自己可以與他爭奪帝位,但是一朝分出了勝負,輸的那一方就知道該收手了。

因為,這天下、這蒼生,禁不起當政之人的爭奪耗鬥,這些年,為了他們的爭奪,已經讓人付出了太多的代價,死了太多人,他不以為,律韜就如同眾人所揣測的一樣,是奪嫡謀位,因為,那一夜,他看得很清楚,當父皇讓人攙進母后的倚廬,在看了母后的棺槨許久之後,終於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裡,有愧疚、有漠然、有疏離,甚至於是一絲悲憫,還有太多、太多他無法形容的五味雜陳,幾乎教他看不見匿在那些神情之後,這位父親曾經在看著他時,總是忍不住想誇獎自己兒子的志滿驕傲。

所以,他知道律韜說謊,那一盅粳米粥與幾碟小菜,根本就不是父皇命人備來的,那味道吃起來甚至於與皇帝御膳房燒出來的菜相差頗大,但這人就算是欺君,他也卻已經篤定,帝位非這人莫屬了。

那天,當他聽聞律韜除了近臣之外,只讓一名啞奴伺候帝王,他心覺不妙,領兵入宮,除了想知道律韜究竟在盤算什麼之外,還有就是從已知命不久矣的帝王口中,問到一個答案,他想知道,只想知道……

父皇,容若究竟走哪裡做錯了?!

青玉驚怵地聽見他說出「齊容若」這個名字,知道那可是堂堂睿王爺的名諱,不知所措地看著一口又一口的鮮血,隨著他的笑聲逸漫出嘴角,但他仍在笑,笑得彷彿遇見了平生最痛快的事。

這是怎麼一回事?魏管家交給她的藥,怎麼會讓公子……不,極有可能定馳名天下的睿王爺喝了吐血呢?

終於,容若再也笑不出聲,被不斷湧上的鮮血哽住了咽喉,笑聲成了一陣又一陣他無力停下的狂咳。

每一聲咳,都帶噴出一口血,從他的下頷、頸項,緩慢地漫開到整片襟領上,似極一片血紅的花海,在他的胸口逐漸盛開。

他痛得蜷起身子,痛到了極致,竟可以感覺到自己的五腑六髒都正在被浸蝕著,腐下的肉化成了血水,一陣陣地漫過喉嚨,滑溢出他的唇角。

如果可以,他還是想笑,他覺得自己狼狽得就像是等著屠人再落一刀,就能痛快斷氣的畜牲,誰還能看出這眼下的人,是曾經在朝堂上呼風喚雨,隻手遮天的四殿下呢?

他想笑,他覺得可笑,因為,就算知道人生無常,但是在今天之前,他從未想過,人生浮沉跌宕,可以到如斯地步!

竟可以到如斯地步……

「娘娘?」

小滿幾次叫喚被攙倚在床頭,坐靠在軟枕上的主子,但是都沒有得到回應,最後大著膽子在主子的面前揮手,終於在第十幾次時,看見那雙迷濛空洞的美眸有了亮度。

「你叫我什麼,你說,我是誰?」話落,容若按住喉嚨,並不是因為咽痛沙啞,而是這明明該熟悉的嗓音,聽來卻無比陌生。

「娘娘是皇后,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小滿迷惑地眨眼。

他是皇后的親生嫡子,最後竟成了皇后?

這一刻,容若不知道自己該做何感想,她覺得可笑,想哭也哭不出來,盤踞在胸口噬心般的痛,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悲涼。

「告訴我,我的名字叫什麼?」不是忘了,只是……想再確認一次,眼前這一切究竟是不是惡夢?

「娘娘恕罪,小滿身份卑賤,不能直喚娘娘的名諱。」

「我允你說。」

「皇上總喜喚娘娘……瓏兒。」最後兩個字,小滿音量變得微弱。

瓏兒。

一抹淺冷的笑噙上唇畔,這名字倒是取得意外貼切,因為自己確實曾經是位王爺,也是龍子,只是在那時,他的名,喚作容若。

「扶我起來。」

小滿忙不迭地為主子覆衣穿鞋,接住主子伸過來的手,一步步緩慢地攙扶著走向鏡台前。

容若認得在銅鏡裡映出的那張清麗臉容,這張臉的主人,曾經叫做沈阿翹,被當年的自己所救之後,安排到華延齡的府上做了大丫鬟,雖說性子是怯懦了些,卻是個心靈手巧,十分討人喜歡的姑娘。

那一日,縱使隔了兩進院子,容若都還是能夠聽見前堂傳來的梆鑼唱戲聲,他握住了面前女子的白嫩柔荑,半帶認真,半帶調戲地說道:

「你不喜歡本王嗎?」

幾杯賀老太君壽誕的酒,還不足以使他醉倒,最多就是幾分薄薄的醺意,再加上眼前的美人如花,縱情一番倒也未必不可,更何況,他是認真要替母后添生幾個小世子……不,他母后想要像他兒時般漂亮的小郡主。

「阿翹心裡……傾慕四殿下。」說著,一張俏臉兒紅得彷彿能滴出血來。

「那為何不見你主動想要服侍呢?」話才說完,他手一拉,將她給拉坐到腿上,輕沉的嗓音吹拂著她的耳朵,「本王將你帶回王府,明日請旨擇期將你封為側妃,可好?」

他見她不只是臉紅,這一刻已經是說不出話,那婉轉的眼波,真教他有幾分迷醉,「可好?」

「四殿下……」她低著頭,半晌,低吶道:「四殿下聽過女冠嗎?」

說完,她聽他一聲失笑,似乎在嘲弄她怎麼會有此一問,自小生活在宮裡的他,怎麼可能沒聽過「女官」這個字眼呢?

「四殿下別誤會,不是宮裡的女官,那冠是『冠冕堂皇』之冠,世人不熟悉,但其實就是女道上,不過,又不盡然是……」

「你究竟想說什麼,就直說吧!本王不會威逼你。」他根本就不需要逼從任何人,這天底下多的是可以任他挑選的女子,不缺她沈阿翹一人。

「四殿下恕罪!」她慌忙地從他腿上起來,「咚」地跪伏在他面前,顫著聲道:「阿翹能蒙四殿下允諾為側妃,已經是一生至幸,但阿翹想報四殿下的救命再造之恩,除此之外,這一生不做他想,請四殿下成全。」

「只是將本王當恩人,是嗎?」維然是被她拐了個彎拒絕,但是容若卻不生氣,反倒噙起一笑,欣賞起她的剛直不屈,「恩人就恩人吧!起來說話,可是心裡已經有人了?若是如此,本王知會舅母一聲,將你收為義女,抬著華家的名分,無論去了哪戶人家,都不會讓人委屈你。」

「謝四殿下……成全。」她沒有起身,頭伏得幾乎要磕在地磚上,容若聽見了她嗓音裡的哽咽,看見了幾滴濕痕在那地上拓染開來。

「別記在心上,你與本王相遇一場,終是緣分。」說完,他笑著搖頭,不再勉強她起來,和衣倒臥在榻上,帶著醺意假寐,閉眼之中,聽見了她起來的動靜,溫順地過來,為他覆上錦被……

那日的光景,容若猶歷歷在眼,但是,為什麼大丫鬟忽然成了義女呢?容若知道,自然是因為沒有尚書千金的身份,「華瓏兒」就沒有嫁進皇宮的資格,成為皇帝的妻子,他那日的話,倒是一語成讖了。

只是沒想到,她竟是抬著華家的名分,嫁進了皇宮……難道那日她所想的心上人,是律韜?

但是,律韜知道,這身子裡所進駐的,是當年四殿下的靈魂嗎?

想起了這兩年多來,與律韜相處的點點滴滴,很快的,容若心裡就有了篤定,律韜絕對是知情的人,知道他……不,是她,就是當年的四殿下。

莫怪那位帝王要防著她把手伸進朝廷裡!

自始至終,他對她的優容寵愛裡,都存在著忌憚。

容若看著鏡中那張消瘦蒼白,卻仍舊顯得美麗的臉蛋上浮現了笑意,彷彿揭開一片雲靄之後的朝陽,笑得燦爛至極,但藏在那一雙晶亮明眸深處的,卻是森冷如冰,銳利如刀的殺意。

她不知道律韜是如何做到能讓她重活一次,但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她心裡已經做下的決定。

曾經,從那男人手裡得到的折辱與痛苦,她必定加、倍、奉、還。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06 PM

第十四章

「瓏兒,不跟朕生氣了,好嗎?」

律韜渾厚的嗓音帶著十分寵溺的呵護,溫柔的眸光一刻也不敢從倚坐在床頭的人兒身上挪開,只見她微蹙眉心,勉為其難地喝完藥,便閉上一雙美目,入寐不願看他。

容若才剛恢復記憶,一時之間還想不出究竟該拿什麼態度面對律韜,她還不願那麼快就讓他察覺異樣,是以一舉一動之間,都必須很小心。

而且,她也需要多觀察這男人對待她的態度,此刻,在她腦海裡所拼湊出來的一切,都充滿了謎團和矛盾,因為,她從「華瓏兒」這身份一開始推想回去,發現不止是律韜知道她是容若,他的近臣孟朝歌也想必清楚,所以才會對她有幾近敵視的態度。

到這裡,她還不覺詫異,但是,回想起來,她的義父……不,當年的容若,該稱華延齡一聲舅父,雖然不是本家近親,但從小就養在華家,與母后十分要好,教她訝異的是律韜竟然沒有瞞騙舅父,另外,就是青哥兒,那日在草原上,青哥兒的舉動,充分說明他也知道皇后是他的四哥。

這一刻,她心裡覺得可笑,還魂重生如此天大的事情,竟是身旁的人周知,而她這當事人卻連一丁點概念也沒有,傻傻的……與律韜當了兩年夫妻。

想到這一點,她心裡無法不恨。

「瓏兒。」律韜又是一聲柔喚,大掌握住了她的手,感覺那只不復往昔腴嫩的纖荑輕顫了下,「瓏兒,是朕錯了。」

他是錯了。

律韜凝視著她依然不願意睜開眼看他的容顏,心下一陣陣愴然的悲傷,為自己曾經犯下的大錯悔悟不已。

他不該的。

就算那個時候,京中有亂黨賊教扛著睿王爺名義發生動亂,他也不該將容若一人扔在「蓮華山莊」軟禁,要不,也不會讓那個魏忠有機可趁,只是誰能料到,他用來打理那個莊園的管家,竟然是當年他們大皇兄乳母的青梅竹馬。

就算當初他人在西北,也聽聞過容若查抄的狠厲手段,後來他才知道,不止是他們父皇,就連容若幾度都因為那些黨人潛入府邸,投毒暗算而險些喪命,從此之後,凡是要近容若身邊伺候的奴才,要調查的不只是三族或六族,要追查至九族才可以進王府,但沒有得到信任之前,也絕不允近王爺身側。

七日。

那毒必須連投七日,一旦毒發,就會腐蝕五腑而死,當他趕到山莊時,正好是第七日,所見到的就是躺在血泊之中,只餘一息的容若。

後來,當他聽那名叫做青玉的婢女顫抖地轉述當日的情景,他已經痛如刀絞般的心,彷彿被浸在臘月的凍水裡。

容若以為是二哥下的毒手嗎?我怎麼可能殺你?那日不過是一時氣話,二哥要容若養身子,乖乖喝藥,所以才會讓人告訴你,二哥不為難你的人,就算是那個裴慕人,二哥都為你留下他一命了啊!

「瓏兒,是二哥錯了,你聽見了嗎?」她的沉默,著實教他心慌。

「臣妾身上的病氣未去淨,氣乏體虛,皇上先請回吧!」

「太醫們……可曾告訴你了嗎?」

「他們該告訴臣妾什麼?」

「你有身孕了。」

驀然,容若睜開雙眼,一時太過震驚,不及掩飾憤怒的目光,有身孕了?怎麼會……該死!

「臣妾……瓏兒,懷上了龍嗣,二哥高興了嗎?」她嬌婉的嗓音聽似軟,其實冷得沒有一絲毫感情,她感覺自己被他握住的手指指尖在泛冷,手心卻是在冒著汗,是冷汗……她真的想殺人了!

律韜聽她遣詞用字似有一絲不對勁,伸出一雙長臂將她擁進懷裡,逃避似地不看她那雙帶著怨懟的美眸,想她心裡還是在怪他早先的事情,「高興,二哥當然高興,瓏兒……先前我們之間的不愉快,就當揭過了,好嗎?」

容若偎在他的懷裡,一動也不動,不是順從,而是懶得花力氣與他相抗,半斂著美眸,瞬也不瞬地看著自己平坦的小腹,冷淡的目光彷彿在看著與自己毫不相關的東西。

容若知道,律韜不會輕易許她出宮,但是,近些日子為了討她歡心,非到必要,否則不會拂逆她的意思,聽她說想解悶逛「宮市」,他便即刻下令讓宮人們去籌備,不過幾日的功夫,宮裡的仿市已經熱鬧非凡地登場。

其實,「宮市」一直就是帝王妃嬪,以及皇室宗親們不便打擾百姓生活,卻為一嘗民間習氣所存在的地方,雖然有一段時間沒舉行了,但是宮女太監以及護衛們,該是扮成什麼身份,就是什麼身份,可完全沒有生疏。

裴慕人得華延齡派人接應,與敖西鳳一個扮成替人延字的先生,一個則是臉上塗灰掩飾疤痕的打鐵匠。

字攤前無人光顧,畢竟其他走動的人都是宮人們打扮,真正的客人就只有皇后與妃嬪及被延邀進宮的大臣命婦。

裴慕人低頭寫著對聯,在字旁繪上花鳥。

「別多問,那位要見你們。」

當聽到華延齡這句話時,裴慕人心裡只想到當年的「靜齋主人」,難道,四殿下真的沒死?

「先生這隻鳥兒畫得真好。」柔婉似水的嗓音從他的頭頂上響起,一道月白的纖影停駐在攤前,「不知道先生還會畫些什麼?」

裴慕人頓了半晌,想是皇帝的哪位妃嬪,知道是客人上門,就算他只是裝扮混入的,也該克盡職責,遂以抬頭,看著面前容顏淨麗的少婦,笑道:「夫人想要在下畫些什麼,不妨開口,只要在下能畫,就一定替夫人辦到。」

「那……畫那張河圖吧!那日你將河圖取回研究,至今猶未還我呢!」容若眼眉含笑地看著故人,心裡對這副模樣出現在他面前,不會沒有忐忑。

裴慕人被她這句話嚇了大跳,猛然站起身,碰到了所坐的凳子,他這時才認出了眼前的女子,是當年靜齋所救的沈阿翹,也就是後來成了「華瓏兒」進宮的皇后,為什麼她會知道……?!

容若知道他心裡必定又驚又疑,不急著開口解釋些什麼,只是淡淡地轉眸,看著不遠之外的鐵鋪,裝扮成打鐵匠的敖西鳳認真地在打鐵,看清了他所打的刀刃形狀,她嘴角笑了開來。

「等會兒,過去警醒他一聲,這是宮裡,不是西莊的爐場,打鐵匠做出一把削鐵如泥的勾心刀,非但討不到賞,還會領罰的。」

「靜……齋?!」

這天底下,唯有四殿下知道敖西鳳製作兵器的功夫,因為那是這位王爺一手促成,遣人教導,當年用來剿平皇子叛亂的許多兵器,其雛模都是出白敖西鳳之手,還有西莊,那裡有四殿下為這位鳳弟特別起造的火爐!

「先生的這副對聯我要了。」容若收回目光,斂眸看著案上的那副花鳥對聯,知道再逗留下去,會引起律韜的暗衛注意,「一會兒,我讓人來取。」

說完,她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走過人潮往來的市坊,噙起淺淺的笑,想他若不能認出來,就枉為她的「丹臣」了!

在做好一切出宮的佈置之後,容若知道,是該動手解決肚子裡那塊骨肉的時候,她必須在宮裡就下手,其一是不能讓孩子過三個月,其二,她要讓律韜眼睜睜看自己的孩子流掉,只要她一出事,身邊的奴才會立刻通知他。

但,沒有動靜。

容若沒有得到喝完湯藥之後預期該出現的沉墜痛感,她已經有心理準備,要承受胎肉剝離的痛苦,但……沒有。

她不以為「芳菲殿」的宮人包括小滿在內,會知道這碗湯藥裡的玄機,看似是普通的補身湯方,其實,有兩味草藥與平日律韜讓太醫開給她的藥膳衝突,合在一起吃,即便是身強體健的孕婦都不容易保胎,更何況她大病過一場,她替自己把過脈,這孩子的脈息並不穩固。

一直以來,她就有自己調配「代茶湯」的習慣,所以小滿等人也都習以為常,更不可能更動她的配方,所以,是哪裡出了問題?!

除非……?!

驀地,容若腦海閃過一個不好的預感,冷聲道:「小滿,去把熬這碗湯方的渣子都端過來。」

「是。」小滿被主子沉霾的臉色駭住,趕忙就要讓人去辦。

「不必麻煩了。」

律韜渾厚的嗓音從殿門傳來,容若訝然回頭,看見他信步而入,樣子似乎才剛到,卻已經是對殿內所發生的事情瞭若指掌。

「想來還是被你給察覺了。」他如曜岩般冷黯的眸光,直視著他的皇后,沉聲吩咐一旁的元濟領所有人退下,將殿門關上,就只餘下他們二人相對,「不必去端那些渣子了,朕直說了,你所喝的那劑藥湯,再讓奴才們端來千碗百碗,飲了也不會落胎,你開的那副方子,朕已經著人又添了兩味,太醫說過,如此一來滋補的藥效沒了,但不致於傷身,皇后就不必再白費心思了,朕已經下令,往後你所服用的每一樣食物調料,無論鉅細,都要經過太醫的查驗。」

容若轉眸瞅著他,不開口說話,任由沉默佔據他們之間看似近,實則遠的距離,一臉的淡然,絲毫沒有陰謀詭計被拆穿的心慌。

「不問朕是如何知道的嗎?」

「若皇上想說,自然會說,何必問?」

「你是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想起什麼?」

「還想與二哥裝佯嗎?容若。」

再次從他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竟已經是事隔多年,人已非昨的如今,容若徐起冷笑,道:「原來你真的知道。」

「為了要盡快殺掉那個孩子,容若不夠沉得住氣,那兩味藥雖挑得不明顯,但還是張揚了些,沒能瞞過郭太醫的利眼,若不是如此,只怕今天朕趕到時,已經又是太遲了。」雖然她沒開口問,但他還是不吝於告訴她實話,「你是真的鐵了心,不要我們的孩子嗎?」

「你知我的性子,依你說呢?你的孩子,我會捨不得嗎?」她看著他一雙長眸在瞬間黝沉了不來,「告訴我,明明應該死掉的我,卻在阿翹的身子裡還魂重生,你是如何辦到的?」

「為什麼不問,朕是因為什麼理由才這麼做呢?」你問了,朕就會說,是因為朕喜歡你,捨不得你死。

「不說就算了。」容若唇畔的笑意不減,其實,她根本不願意去想透律韜讓她還魂的理由,尤其,在與他當了兩年多的夫妻之後,在他們之間有太多的回憶,她記得他太多的疼愛寵溺,這一切,讓原本許多她以為理當如此的事情,忽然間變得不太確定。

但是,如果當年強逼她雌伏身下,那樣的律韜讓人覺得可恨,那麼,做出讓自己的弟弟還魂成女子,並且娶回宮當皇后的這個人,讓她感到可怕得過分,究竟是什麼樣的執念,什麼樣的恨,讓這人不惜一切,一而再,最後徹徹底底毀掉自己親弟的人生呢?

所有的一切……容若在心裡苦澀地笑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但是,律韜所做的是奪走她曾經引以為傲的身份與軀殼,卻比殺人更惡劣萬分,如今的她,沒有天下,沒有皇后嫡子的身份,甚至於已經不是「齊容若」。

律韜兒她緘默不語,心裡苦笑,笑自己在她面前根本就沒有勝算,她只需要掌握他的心,就已經穩操勝券。

然而,就是這樣的毫無勝算,讓他心裡害怕忌憚,但他真的不想再後悔一次,真的不想了。

「通天犀。」

他以這三個字為開頭,娓娓道來當年的一切,在最後一刻以「還魂香」吊住她一口氣,派人積極尋找天官欲覓得的「通天犀」,然後是沈阿翹的主動求見,她的娘親是「女冠」,世人只當是女道士,卻不知道她們通常是因為擁有可以與神靈交流溝通的能力,說的更貼切些,是「巫女」。

「她說,四殿下的福澤極厚,命卻不長,天官與她說過同樣的話,但朕沒相信,但是,世事真的就是如此巧妙,若要讓人還魂重生,龍血,巫女,通天犀,缺一不可,這百世難以一遇的巧合,就真的是碰在一起了!容若可能會納悶,朕怎麼可能讓華延齡也知道這件事,因為,當年根本沒防你會失去記億,所以青陽也知道,但朕想,你應該早就猜到了,而華延齡在知道你失去記憶時,勉為其難讓朕迎娶你,條件是雖不向你披露從前的身份,但從前的事,他絲毫都不想瞞你,這是交換條件,朕雖然覺得棘手,但無可奈何。」

「你如何能確信,在這軀殼裡,生還的人是我?」

「不,朕不能確定,一直到迎你為後的那一刻,朕的心裡其實都還不能確定在那個身子裡生還的人是容若,可是,從我們成親之後,就一直沒有圓房,因為你怕朕碰你,而在這天底下,沒有人比朕更清楚,你為什麼會怕朕的親近,從那一刻,朕讓自己相信,在那身子裡活下來的是齊容若的靈魂。」

「這麼簡單的理由就能讓你自欺欺人?為什麼不會以為我只是單純覺得你這人很噁心,才會不想接近你呢?」

「還記得,咱們成親之後的第一年,膚帶你登泰山祭天,那日,在那山巔上的亭子裡同看日落,朕說喜歡你,你是如何回答朕的嗎?」律韜直視著她冷淡的面容,見她微斂了斂美眸,與他一同想起那日。

「瓏兒,朕喜歡你,那你呢?喜歡朕嗎?」

「臣妾是您的皇后,自然是喜歡。」

「那如果你不是朕的皇后,也會喜歡嗎?」

猶記得那時候,她沉默了好半晌,然後,才緩緩地揚起了笑,道:「只要皇上說我喜歡,那我就是喜歡。」

「我記得自己說過什麼,但那又如何?」容若冷哼了聲,心情又惡劣了幾分,她也同時想起了他們從泰山回來之後,律韜對她的態度更加視若珍寶,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麼藥。

「如果朕說喜歡,你就喜歡,那是什麼回答?自始至終,你沒有回答出自己的心意,那時候的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卻還是知道什麼叫做欲迎還拒的手段,也知道如何說話惹朕生氣,但朕不生氣,是你的回答讓朕篤定,在那個身子裡活著的人,是容若。」

雖然,在律韜的心裡對這人刁滑的性子也是恨得牙癢癢,明明已經是什麼都記不得了,卻還是無法從她的嘴裡騙到一句真心實意的喜歡。

到了最終,也不過就是一句「願意」。

但卻已經將他哄得心花怒放,為她折服了。

「容若,相信二哥,我沒想過要對你動手。」一直以來,律韜從不屑為自己辯解,這些年來,關於他弒君奪嫡的謠言太多,他卻從來沒想過要去澄清,但是唯有在這人面前,他希望能得到她的信任,「若我真想殺你,你今天又怎麼還能站在這裡呢?」

「那是因為你是個瘋子,讓我變成女人,才能讓我嘗到比雌伏在一個男人身下更大的厭辱。」容若不讓自己迴避他的目光,語氣極其嘲弄,比起喜歡,她真的寧願相信律韜是恨她的。

「你不信我,總也該想想這兩年來,我是如何待你的。」

話落,他陰沉的眸光緊捉住了她的視線,彷彿是在逼問她是否還有一點良心,要不,這兩年來,他們身影不離,恩愛相隨的歲月,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就忘得一乾二淨?

如此輕易,如何能夠忍心呢?

「倘若,如今在我眼前的一切,就是你所謂的『喜歡』,那我只想問你,你究竟瞭解曾經的我多少,才能夠那麼理直氣壯的說你喜歡我?」此刻,容若彷彿覺得自己還能夠聽見,在她清醒之後,看見自己映在鏡裡的那張女子容顏,強忍在心裡沒喊出來的悲鳴。

如果,還魂續命,就是天官與阿翹口中所說的福澤,那她寧可不要。

這一點,若他懂她,就該想得到!

她的話,彷彿利刃般,割得律韜心痛,卻讓他啞口無言,他究竟瞭解容若多少?或許……不,是肯定不如那個裴慕人多,但是,他是真的喜歡著她,深深地愛著,只要她願意接受,他們能夠用往後日日年年的歲月去彌補,所以,曾經的容若,他究竟瞭解多少,重要嗎?

「懷上那孩子,真的讓容若感到如此痛苦難受嗎?」

容若挑唇輕笑,想他終於願意正視這一點了,冷道:「你也是個男人,換成你,想想我,你說呢?」

這一日,律韜下朝,就待在「養心殿」一側的密室裡,下令誰都不見,只想一個人獨處,與那幅王爺的緙絲肖像,「靜齋」裡的一切,曾經睿王殿下的丹青手書,治國良策,甚至於是這兩年來,每次只要「瓏兒」隨手畫些寫些什麼,他就會悄悄地取回來,然後在她面前當作沒那回事。

每想到這裡,律韜總是苦笑,堂堂一個帝王,在她面前竟成了雞鳴狗盜之輩,而且還樂此不疲,她像也猜到了,偶爾會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瞋他。

那日之後,他派人在容若身邊看守得很緊,防著她對肚子裡的龍嗣下手,但越是如此,她就越明目張膽宣召裴慕人與敖西鳳,與他們見面,甚至於已經下達皇后旨意,封裴慕人為皇后詹事三卿之一。

雖然,隔日就被他一道旨意,著裴慕人官復工部侍郎原職,省得他們有大把機會見面。

「來年春歸芳菲盛,桃花仍向東風笑……」

律韜斂眸看著攤在案上裱好的字幅,想到了去年的除夕夜,泛起了帶著思念的苦澀笑容,明年四月芳菲時,他還能得桃花綻放笑顏嗎?

在他的腦海裡,一直迴盪著昨日所見的場面,容若笑著賜下一幅丹青給裴慕人,祝他官途順遂。

曾經,「瓏兒」的好全都屬於他,為他備甜糊、備藥膳,見他倦累了,會表現得比平常乖巧溫順,但是,如今的這一切,卻美好得就像是昨夜的夢,夢醒了,曾經的心疼,就只剩下一片片破碎的陌生。

「元濟。」他揚聲喚。

「奴才在。」一直守在密室之外的元濟順聲答道。

「照著那天皇后配的藥方,加上太醫的滋補方子,熬好了送過去。」

「皇上?!」

「去吧!」

「可是,皇上,那可是加在一起會落胎的藥劑,萬萬使不得啊!」

雖然隔著門,沒親眼看見那位從七歲以後,隨身伺候的老僕人表情,但律韜可以猜想得到他一張老臉上的驚慌失措。

「照朕的話去辦,下去吧!」說完,律韜深沉的眸光再度回到那幅字上,厚實的嗓音帶著疼寵,呢喃道:「如果,在我們之間只有一個人可以遂心如願,容若,我希望那個人可以是你,還魂之事,沒讓你有機會選擇,孩子的事,二哥成全你。」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06 PM

第十五章

「放心,朕一定將青陽平安無事帶回來還你。」

盛夏,「芳菲殿」的荷花一朵朵碗大般嬌艷清香,在盎然的綠意之中,宛如一抹抹胭脂,容若坐在池畔的石椅上,出神似地發著呆,沒經心地,一次又一次地想著律韜那天對她所說的話。

這時,小滿裡裡外外,忙進忙出,幫主子拿軟墊起棚子,讓人端茶端果子,沒一刻得閒,看見主子昂眸投給她一抹「別將我當病人伺候」的沒轍眼神,她咧嘴笑笑,繼續拉著小寧子,指揮一群宮人張囉。

容若不想理她,卻被她那一副「我這麼任勞任怨,主子快誇我一聲」的表情給逗得輕笑出聲,抬起頭看著荷池上無垠的藍天,確實是個燠熱的天,難怪小滿連冰盤都端上來了。

律韜御駕親征了。

那一日,當西北傳來八百里加緊快報,說青陽領著三千精銳深入敵陣,已經數日沒有消息,近來西北爆發時疫,只怕凶多吉少。

他對她說,既然青陽是被他派去西北打仗的,他就有義務平安將他帶回來,給她一個交代。

不知怎地,這些天,容若一直想到他說那句話的神情,就像那日他讓人備來的湯藥,總是讓她隱隱約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在大軍開拔之前,律韜已經帶著一隊親信先出發,在她的眼裡看來,他這位帝王簡直是兒戲,但她知道,那是因為青陽的生死未卜,他是為了要給她交代才趕往西北,絲毫緩不得。

是成全。

對,那天在看到元濟親送過來的湯藥時,她心裡想到的就是這兩個字,但就在昨天孟朝歌求見,告訴她律韜在出發之前,曾經向他交代過一件事情,那就是帝王至今無所出,當年的大皇子有兩位兒子,雖然都已經被貶為庶民,但若有任何不測,要她以皇后名義收養其中任何一位,繼位為儲君。

那一刻,除了成全之外,容若終於知道自己那一天從律韜的眼裡,所見的隱晦幽光,是訣別。

她終於想明白,他成全她墮掉龍嗣,御駕親征去救青陽,那是因為他不想親眼看著她走,如果他不能回來,她就收養大皇兄的兒子,成為皇太后,那是訣別,如果他能夠平安凱旋而歸,料想他回宮時,她已經趁機離開,那也是訣別。

他終於允她走了。

沒了孩子的骨肉相連,從此,他們再無瓜葛。

「我喜歡你,容若,如果這是二哥能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希望你記著的一句話,那就是我喜歡你。」

愚蠢!容若斂眸,看著自己的肚子,烏玉般的眼瞳裡映著蓮塘碧色,如果律韜就在她的眼前,她只想將這兩個字送他。

就在昨天,孟朝歌接到西北的密報,說青陽已經殺出敵陣,平安回到軍城,但是,律韜卻因為時疫病倒了,情況不甚好,因為我軍的士兵染疫者數目不少,是以戰況膠著,就在昨天,容若已經下令,藥草與醫者先行,規劃了一條水路加官道的路線,讓孟朝歌先照著去辦,可節省不少運送時間。

「主子。」小滿在她身後喚道,自從病癒後,皇后便不喜歡他們喊娘娘,「裴大人和敖護衛求兒。」

「讓他們過來。」容若深吸了口氣,當她起身轉頭看著裴慕人與敖西鳳時,已經勾起笑痕,走到敖西鳳面前,在開口之前,忍不住側眸看著裴慕人已經瞭然的神情,才回眸對面前的剽悍大個兒說道:「鳳弟,可願意再出來助容哥哥一臂之力嗎?」

敖西鳳想也沒想,就用力點頭,「哥哥要我殺誰,我就殺誰。」

以容若現在的身長,必須很努力地伸長了手臂,才能摸到他的頭頂,「你這傻孩子,就沒想過容哥哥是在利用你嗎?」

「不怕,我喜歡容哥哥,就怕自己對哥哥沒有用處。」說完,敖西鳳一個大塊頭低頭縮肩,像只小乖貓似的讓容若摸頭,「我這幾年等哥哥回來的時候,沒一天不練功夫,功力比以前更高強數倍,所以,現在的我一定比以前加倍有用,容哥哥你高興嗎?」

「傻鳳弟。」為這份傻氣,容若心裡疼過一陣,「哥哥當然高興,可是你就算偷懶了些,哥哥也高興,丹臣。」

裴慕人笑著迎視她投來的目光,「去吧!他終究是皇上,讓鳳弟跟在靜齋身邊,我能放心,朝中的事情,放心,我知道分寸,往昔的恩怨暫且不提,就算只是為了你,我也一定能夠好好與那位孟大學上議事共處,絕不教你在戰場上為朝堂之事操半絲心。」

「戰鬼西鳳?!」

「沒錯,那人是戰鬼西鳳!」

當容若帶著敖西鳳以及當年追隨睿王殿下的一干武將,來到西北大營時,還未到主帳前,就已經引起了不小騷動。

但是,引起騷動的人,並不是身著男服的她,而是跟隨在她身後保護的敖西鳳,眾人看了敖西鳳那張被長疤橫劃過去的臉龐,被他渾身散發出來的森然冷意給懾得發顫,卻也同時騰騰地生出了一股歡喜。

只是,誰也不敢說出來,但他們都在想,如果「戰鬼西鳳」是來幫助皇軍打這場仗,那麼,他們可謂是如虎添翼,多了不知幾分勝算啊!

可是,他們卻也沒忘記,敖西鳳一向忠心於已薨的睿王爺,自從睿王爺撒手人寰之後,天底不再無人知曉敖西鳳的去向。

怎麼會……?!

終於,他們的目光挪回到那位俊美豐逸的男子身上,卻只能追隨到男子揚手讓敖西鳳止步在帳前,一人進入皇帳中的背影。

律韜早就收到她會過來的消息,當他下旨讓人阻擋她,不許她過來冒險時,已經太晚,派出去中途攔截的人馬,最後都是無功而返。

「來了?」律韜半撐起病弱的身子,對著她冷淡的嬌顏徐起一抹淺笑,自若的神情彷彿從未曾派人去阻止她前來,而是已經等待許久了。

「嗯。」她悶哼了聲。

容若也不訝異他的反應,總歸她人都到了,再說什麼有用嗎?她看著他明顯清瞿許多的臉龐,心下感慨,自己曾幾何時見過這人如此狼狽?

「朕讓人為你備的那碗湯藥,你喝了?」律韜知道自己明知故問,但是,當他回過神時,這話已然出口。

聞言,容若楞了一下,好半晌,才噙笑直勾對上他的注視。

「果然皇上讓人備那碗湯藥並非真心,要不,何來有此一問呢?」她昂起下頷,勾起一抹極其譏諷的笑容,神情淡涼,卻仍流光生輝的雙眸,看起來一如從前雍容高雅的睿王爺。

她笑聳了聳肩,又道:「不過是真心,還是試探,我都不在乎,那天,太醫來把過脈了,乾乾淨淨,如果這四個字,是皇上想聽的結果,現在我告訴你,你知道了。」

「是,朕知道了。」律韜也揚起了笑,不過卻是帶著苦澀,「只要容若高興就好,朕是否真心,你確實不必在乎。」

他們之間的沉默,迴盪在凍結的空氣裡,剌耳得教人心慌。

「多吃些,朕見你清瘦了不少。」律韜轉開了話題,彷彿他們剛才提起的不是兩人的親生骨肉,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然都已經過去了,也就不必費心再去回首。

只是在他的心裡是否看得如此淡然,也就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不捨,又能如何呢?

容若張唇欲語,想回嘴說她是不是要多吃,是不是消瘦了,都不關他的事,但最後她只是撇了撇唇角,一張嫩唇抿得極薄,伴隨一聲淡冷的笑,教人看不清楚那笑容之後的真心。

沒領情。

無論,律韜的意思是成全也好,是訣別也罷,總之,她都沒領他的情。

那日,她並未喝下律韜派人送過來的藥方。

所以,那個他以為早就化為血水離世的龍嗣,此刻仍舊安安穩穩地躺在她的肚皮裡,她雖然不是天生的女人,但是粗通醫理,知道有身子的女人總是容易有情緒,易哭易怒,易喜易笑。

但像她這樣聞到什麼都覺得反胃,天下之大,卻唯獨想吃蘭姑姑親手做的棗糕,她不知道是否算是正常?

「吃不進,拿遠些。」容若看著桌上幾道飯菜,以手掩鼻,一臉蒼白的忍住翻騰欲嘔的感覺,最後乾脆閉上眼睛來個眼不見為淨。

隨行伺候,扮成小書僮的小滿看見主子難受的模樣,趕緊把桌案上的飯菜全收拾乾淨,然後端來一碗微涼的酸梅湯擺到主子面前。

「主子,小滿給您準備了一碗酸梅湯,在端來之前冰鎮了片刻,不是太冰涼,這涼度正好順口,喝些吧!」雖說是邊關要塞,但真要找到幾塊冰,也還不算是難事,難的是看著主子日日消瘦,她卻無能為力。

容若睜開眼睛,以近乎怨恨的眼神瞪著桌上那碗東西,酸梅湯以瓷碗盛著,乾淨的白色襯得湯色紅潤,看起來十分可口美味。

但容若就是痛恨自己覺得那碗酸梅湯看起來美味,猶記從前,自己是最不愛吃酸食的,但這幾日卻是無酸不歡,心裡當然明白這是因為懷了孩子的緣故,但除了酸果子蜜餞之外,旁的食物卻是進不了口,一聞到氣味就想吐。

昨天律韜說了什麼?

要她多吃些嗎?

如果能夠吃得下,自己還不樂意吃嗎?

明明是他的親生骨肉,卻是由她來吃苦受難,讓她已經快要不明白這天底下究竟還有沒有「公平」這玩意兒!

就算心裡知道他以為孩子已經不在了,知道她不過是在遷怒,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她改變了主意,留下孩子而咎由自取,但只要見到他一副無事人的樣子,自己還是會忍不住冒一肚子火。

終於,容若還是妥協了,不想與自個兒的身子過不去,端起了碗,不到一會兒功夫就把酸梅湯給喝完了,而且還意猶未盡。

小滿跟在主子身邊多年,心裡自然明白,她再去給主子端上一碗,順道端來幾碟已經備好的細點。

前些日子,她讓人去四處打聽過了,知道有孕的女子吃些什麼比較不會害喜,所以她讓人備下,以防主子吃不進正餐,至少有些細點可以墊墊肚子,雖說這些事情有宮裡的御醫和膳局可以幫得上忙,但主子吩咐了,她仍有身孕的消息,誰也不許洩露半句。

不過,即便她試做過無數道點心菜餚,主子惦著的唯有當年「坤寧宮」裡蘭姑姑的手藝,嗚……當年蘭姑姑的棗糕,她一個小宮女哪能吃上?就算有心為主子重現也辦不到。

「主子。」小滿站到主子身邊,見主子勉為其難肯吃一塊烤得乾酥的餅,樂得笑了,「小滿常聽人說,孩子在娘親肚裡,最初的模樣就像一顆小豆子,主子肚裡這龍嗣,小滿伺候起來,覺得是顆小金豆,嬌貴得很。」

容若抬眸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想她這是拐彎在罵誰嗎?但見她這些時日伺候得盡心,所以不想與她計較。

「小金豆……倒是個有趣的名字。」容若不自覺地按住已經懷滿三個多月的肚皮,眼眉之間難得染上笑意,「好吧!就叫你小金豆,我說話你能聽見吧!你安分些,把你留下來,不是存心讓你折騰我的。」

話才說完,就聽見身後小滿輕笑的聲音,容若回眸,臉皮微臊地睨了她一眼,「你笑什麼?」

「沒有,小滿不敢胡思亂想。」小妮子強忍住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覺得主子如斯可愛。

明明是一身如天人般清貴俊雅的姿容,在說那話時,竟帶著嬌憨,真是教人看了心花朵朵開,好想讓皇上也見上一見……想到這裡,小滿心裡默了,雖說她什麼也不敢問,但在宮裡當差多年,她心裡是雪亮的,主子和皇上之間不愉快,甚至於到了皇上願意妥協,讓主子墮掉龍嗣,她有一種預感,雖然主子口口聲聲說不要孩子,但只怕是有心思要讓孩子可以活得到出娘胎之日,要不,當天那藥就應該早喝下了!

但,三個月的身孕還好瞞著,就算到四個月也應該還無妨,但是等肚子一大,身子顯重了,就算他們這些奴才們個個肯把嘴給縫起來不說,也決計是會被瞧出來的。

她的主子,心裡究竟是如何盤算的呢?

容若心裡是如何盤算的,一時之間,竟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隔日,她一清早就領著青陽校點軍隊,自然,發號施令之人是青陽,她不過是在一旁指點觀看,這支軍隊大半是當年律韜一手調教出來,十分紀律嚴明,她知道這是因為律韜治軍不僅嚴苛,而且賞罰分明,令出必行,其中,教她感興趣的,是幾位「日者」,也就是所謂的天官,對於觀星象,判斷時勢,都有十分獨到的見解,可見受過極好的調訓。

青陽說起,這次的時疫其實控制得很快,因為其中一名「日者」早在月前就已經提出警告,說觀到星象,天行疫病,所以軍隊很早就備好了大批可以防治疫病的艾藥,再加上她後來加緊送過來的醫者與藥草,比起敵國的狀況,天朝軍隊其實因疫病損傷的數目不多,只是律韜因為帶兵去接應他回來,一時太過操勞,竟也跟著倒下來。

「四哥,心疼二哥多一些,他……其實很可憐的。」

此刻,容若坐在皇帳的側邊帳房裡,與元濟和兩位太醫一同看著律韜的脈案記錄,明明眼裡看的是脈案陳詞,但是,耳邊彷彿一次又一次迴響起青陽稍早之前對她說過的話。

雖然,她在心裡冷笑,律韜好大的本事,才不過短短數年,已經將青陽的心也收買了,而且不只是律韜,她也知道青陽與孟朝歌走得極近,但當青陽取出保管多年的睿王印信,她就曉得在這位弟弟眼中,「四哥」還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朝歌……他一直在尋找這印信的下落,他不放心四哥,可是我想他也一定料想不到,這印信當年四哥交了親信送來給我,一直都在我手上。」

在那瞬間,容若的心裡覺得可笑,真不知道那位孟大學士若發覺自己多年要尋找的東西,就在自以為已經攏絡收買的六殿下手裡,他會有什麼感想?就如同孟朝歌不喜歡甚至於痛恨當年的睿王殿下,容若心裡對他也決計沒有一點好感,她相信自己手下的辦事能力,雖然他們很懂得織人入罪,但是,要羅織到當年那樣事事樣樣都能見到此人身影的地步,卻是不容易的。

她有七分把握,當年孟朝歌為了替自己的主子掃除登上帝王之位的阻礙,在大皇兄和三皇兄的叛亂上,就算沒有參與,也絕非全然無辜。

容若合上手裡的脈案卷冊,擱在面前的桌案上,一帳之隔,是律韜歇息的寢帳,她將剛才浮上心頭的那些事都拋在腦後,看著兩位太醫道:「雖然是天行疫病,但是士兵們大多見好了,為什麼皇上卻仍舊虛弱?皇上的內力深厚,可以運氣逼出疫毒,只要妥善用藥,何致於病至如此嚴重的地步?」

「回稟娘娘,皇上--?!」

兩位太醫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不知該從何說起,他們看著眼前男子打扮的皇后娘娘,心裡竟浮現當年面對睿王殿下的感覺。

這時,元濟越過兩位太醫,往前站了兩步,拱手道:「娘娘,皇上的內力,已經是廢了。」

「你說什麼?」容若吃驚地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瞪著垂眉斂目的元濟,「不可能,當年他的內力深厚,足可與西鳳相提並論,如今西鳳的武功內力都已經可以傲視江湖,鮮人能敵,我知道皇上這些年沒落下練武的活兒,就算不比西鳳,也不該是廢了才對!」

「娘娘。」此次被擇揀隨帝親征的郭太醫上前,拱手為皇后釋稟道:「依皇上眼下的龍體狀況來看,已經不適合再習武,據微臣知道,皇上每日在校庫裡所練的,只是拳腳功夫,鍛煉體魄所用而已。」

「元濟。」她眸光冷瞥向一旁的大總管,要他最好把話說清楚。

「娘娘,這事還是讓皇上親口回答娘娘,比較妥當,元濟只是奴才,本分只是聽主子吩咐而已。」這話裡的另一個意思,是不該說的,他就算是被割裂了口,也決計不會吐露出半個字。

「不說是嗎?我自己去問他。」說完,容若帶著滿心驚疑,快步地穿過兩帳之隔的通道,她雖無武功,卻知道練武之人的內力要到廢了的地步,先前必定受過極大的傷害,一進皇帳,她走到榻前,一手揪住正閉眼歇息的律韜襟領,「為什麼?你的內力怎麼會廢了?」

律韜訝異地睜開眼,雖然聽見她進來的聲響,卻沒料到她竟有如此粗魯的舉動,倒真的頗有幾分當年猶是男子的威儀,他揚唇失笑道:「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還死不了。」

她如此動怒,是因為關心他嗎?律韜寧可讓自己如此想。

「就連你也不肯說嗎?」容若看見他眼裡浮動的笑意,知道自己這舉動是猛浪了,放開他,後退了兩步,語氣猶硬,「你最好是說了,我不以為你會想要讓我自己大動干戈去查。」

「是,朕不樂見,你這人的手段忒多,要是你存心折騰,必定是傷筋動骨,好,你想知道,朕就說,當年的『通天犀』穿心取血,傷了朕的心脈,以一個練武之人而言,朕這身子算是廢了。」

龍血,巫女,通天犀。

在容若心裡忽然想起律韜那天的話,心下微涼,她不是沒有猜到所謂的龍血是「真龍天子之血」,卻沒料到是穿心取血!

這一瞬間,她竟是沒由來的騰起憤怒,為他的思慮欠周,為他的不愛惜自己,為了他竟然教青陽同情的可憐!

律韜直視著她那雙冒著火光的明眸,抿唇不語,他一向喜歡看容若生氣的模樣,無論是從前或是現在,這人即使是氣極了,那眼眉也永遠都是舒展著,永遠也見不到一絲猙獰與醜陋。

「為什麼?」容若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很平靜,平靜得就像是無聲無息地磨著一把刀,就只等刀磨利了,好方便一刀割斷眼前男人的喉嚨,「齊律韜,你這是何必呢?我真的想知道你究竟存了什麼心?如此傷害自己,只為了將自己的弟弟弄成了女人之後,再與她做夫妻?你這是瘋了不成?!」

「瘋了嗎?」一抹苦澀至極的笑,輕淺地,躍上律韜的唇畔,「如果容若嘗過眼睜睜看著失去,卻無能為力挽留的屠心滋味,就會知道,有時候人寧願自己瘋了,也不願意清醒面對。」

「你說那是什麼渾話!誰說我沒有失去過?!」

這一瞬間,所有的怨與怒都在容若的心裡爆散開來,化為咆哮衝口而出,她衝上前去揪住律韜的領子,緊緊地揪著,氣得渾身發抖,不敢置信這男人竟然有臉對她說出那種話,「我們之間的勝負,是我輸了,而你,在將我的一切都奪去之後,竟然有臉說我沒有失去過?!」

氣怒的聲音落地,容若放開了手,倒退了幾步,閉上雙眼,不讓自己氣紅了眼眶的模樣教他給瞧見。

該死!這該死的女人身子!

從前的睿王心性極高極傲,皇后嫡子的出身,給了他最強勢的倚靠,所以遇事他總是能夠從容鎮靜,談笑風生,不曾如此脆弱過,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一天在仇敵的面前險些被氣哭出來。

她恨這身子,她恨!

她恨這仍懷著孕息的身子,恨百般不由得自己的無能為力。

「二哥想知道,容若為何而來?」除了青陽之外,可有半分,是為了他?

「為天下,為蒼生。」說完,容若沉靜了半晌,才轉眸直視著他渴求答案的眼神,「就算還有旁的,為什麼我要告訴你呢?皇上,我看你不只是瘋了,還傻了,如果這一次,最後死的人的是你,我不妨給你一個明白,但如果又是我終究難逃一死,我又何必好心,在此時給你一個痛快呢?」

是,她不必。他允許她不必。律韜揚笑不語,看著她的溫柔目光,讓冷厲的眼眉都跟著柔和。

「皇上不是最愛問我喜不喜歡你嗎?請皇上再問我一次,快,問我是否喜歡你吧!這一次我肯定給你不同的答覆。」容若的咬字極清,語調徐淡如風,卻是寒進入骨子裡的冷風,不待律韜回答,她已經緩慢搖頭,「不,我不喜歡你,從前不曾,往後也不會,這一生,你是休想了。」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離去,不看身後男人那一瞬間彷彿被浸入寒冰裡的心痛眼神,但他也同時沒有瞧見遠去的她,臉上的神情是終於一吐怨氣,但卻笑不出來的苦澀。

曾經,她以為自己懂得,但直到如今,她才真正的明白,帝上可以富有天下,卻絕不允許奢侈地擁有最愛,因為一旦在乎,就是覆滅的開始,拿來跟著一起陪葬的,是這錦繡般的萬里河山……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07 PM

第十六章

天蒼野茫。

雖是孟夏的天,但是在這西北大漠上,陰涼的天候讓迎面而來的風帶著近寒的涼意,容若身上穿著的是一襲她自小未曾碰觸過的粗布衣衫,在最初穿上這襲粗布衫時,她甚至於覺得新鮮有趣,但是,才穿不到半個時辰,在宮裡被養得極細緻的肌膚竟然隱隱疼了起來。

她在心裡自嘲,不想自己竟然嬌貴至此。

這一身粗衣,不抵寒氣,讓她在教導著幾個少年如何墾田屯水時,雙手指尖隱隱地泛涼,但她現在是人家的俘虜,不是當年的四殿下,也不是律韜捧在手心上疼的皇后,看著那些「元族」的青年孩子們一個個都與自己身上同樣穿著,讓她心裡不免慨歎,「齊容若」的一生,確實是極有福澤之人,無論是從前或現在,都是盡享天家富貴。

「元族」,這支民族容若並不陌生,當年,就是他們起的頭,帶著西北五國一起進犯中原邊境,她父皇令駐將在外的律韜迎戰,後來,律韜破「元族」都城,血洗屠殺,至今,猶有世人在議論著當今皇帝的冷血無情。

那一役之後,「元族」潰散四地,積弱不振,就連這一次西北動亂,他們都無力參與,卻不料,在中原大軍打了大勝仗之後,在她趁機探巡邊境村落,與當地百姓就屯田水利交換心得時,中了幾個打扮成漢族裝扮的「元族」孩子巧誘暗算,再醒來時,已經是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容若遙望著消沒在漠原邊緣的天空,藍天之下,白雲蒼狗,忍不住想到她與律韜合作打下的那一仗,在那一仗之前,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與律韜並肩作戰,而且是贏得空前勝利的漂亮一戰。

只怕是終她一生,都無法忘記,那金鼓聲中的豪邁壯闊,與律韜同在主將戰車裡,指揮青陽以及敖西鳳等人率領將士們殺得敵人落花流水的慷慨激昂,律韜看著她的眼神,有溫柔,有縱容,有思念。

他還想著當年的睿王爺嗎?

有一瞬間,容若差一點脫口而出,但終究是忍了不來,與他就著戰況權改陣法,她不願意承認,但是,那一眼之間,便知道對方與自己同樣想法的心有靈犀,令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意酣暢。

有片刻之間,容若心裡竟有一絲狂想,如果,當初母后不將律韜遣出「坤寧宮」,讓父皇帶在「養心殿」由一干宮人們伺候撫育,那他們兄弟之間,能否沒有嫌隙,彼此的關係是否能夠……親近些?!

那麼,律韜是否就不會對她持有就連生死交隔,都不願意放手的執念?

如果當初的容若只是他的弟弟……自小相伴著長大,他待她,是否能像她多年來待青陽一樣,只是當作手足疼愛?

如果,只是如果,當年在「迎將台」前的一瞥,她所做的決定並非將他當成敵人般除去……但終究,這些只是「如果」,如今再回想,都是太遲。

「你在發什麼呆!」阿兒朵從後面伸手推了容若一下,沒好氣地叱道:「沒看見他們都在你面前,等著你發話嗎?」

容若曾幾何時受過這輕慢的待遇,她眸光微斂,看著眼前這個年紀不出二五的女子,有著「元族」特有的深刻眉目,稱得上是個美麗的女子,雖然不是這批人的首領,但很受孩子們的愛戴敬重。

「有道是,有求於人就最好端出求人的態度,要不,我雖肯教你們如何屯田開墾,造水利之便,但是,若我不高興了,暗自留了一手,阿兒朵姑娘以為最後吃虧的人是誰?」

容若不慍不怒,嗓音輕淡,那日,她被俘之後,是阿兒朵向首領建議讓她親自指導,說見過她在漢人的村莊裡教導墾田,說得之詳細,教容若暗暗吃驚,原來這些人藉著假扮村民之便,窺伺了她的行動不只一天。

「你以為我會怕你嗎?」阿兒朵哼了聲,沒想到當日看見身穿男服的容若,竟是女兒身,還虧她見了那俊逸卓絕的氣韻,勾抹在唇畔的爾雅淺笑,心房怦得差點喘不過氣,「難道,在你的心裡都不會慚愧羞恥嗎?這些無辜的孩子們,他們的父母都是被那個狗皇帝屠殺而死的,你不過是在替他贖罪!」

「我替這些孩子感到難過,這天底下,沒有誰該生來就受父母雙亡的苦,但是,我不覺得自己該慚愧,又或者該覺得羞恥。」話落,容若不再言語,只是靜默地看著那些孩子們辛苦地搬運勞動,就為了攢下一口飯吃。

「為什麼?你們中原人不只驕傲自大,就連這一點悔悟之心也沒有嗎?真是無藥可救!」

「天下之事,凡有輸贏,最後不過就是成王敗寇,能力輸人,也只能自認不如,但,不是誰都能有此氣量。」容若轉頭看著她,眸中閃過一絲嚴厲,「再說,當年你的族人與我朝議和,才不過三月,又舉兵進犯,幾次去而復返,大肆燒掠我國的城池村落,那些死傷之人,就不無辜?」

「這……這不一樣!」阿兒朵聽出了幾分理虧,窘困地叫道,偏偏口才不如眼前之人,被詰問得啞口無言。

「哪裡不一樣?一樣都是人命。」

容若挑眉輕笑,輕鬆的神態絲毫沒有被擄之人的狼狽,反倒像極當年在「靜齋」裡與大臣文人談笑風生,神色自若。

「所謂『賞信罰必』,獎賞,就要說到做到,懲罰,就要令出必行,當年你的族人幾度進犯,打了跑,跑了再回來打,料著中原對邊族的懷柔政策,不敢對你們大肆剿殺,讓中原朝廷可謂是煩不勝煩,幾個邊族跟著你們有樣學樣,讓朝廷幾萬大軍疲於奔命,那時候,還是毅王爺的皇上,他不是沒給過你族人機會,他讓他們在三天之內遞表投降,退回領地去,他既然說了三天不降必屠城,他就必然要做到,否則就失了率領將士們的威信,屠城之舉看似殘忍,但卻能示於其他邊族,若再不從,同樣的下場就會落到他們身上,讓他們知道,『屠城』二字,不會只是玩笑話而已。」

「都是借口,刁婦!」阿兒朵說不過,只能一個勁兒駁斥,氣憤地伸手推了容若一把,讓她一時站不穩腳步,撞上了一旁的推車。

容若雖然在危急之中,以手扶住推車的邊緣,但還是撞到了腰側的軟脅,她痛得擰起眉心,沒喊出聲,卻是蒼白著臉,半晌喘不過氣,她低頭看著自己被寬衣遮掩,仍舊不顯的小腹,一絲擔憂之情掠過心頭,但她很快地就讓自己恢復了笑容,不讓自己表現出異樣。

哪怕只剩奄奄一息,都不能讓敵人逮到可趁之機,更何況,被知道她懷著身孕,這孩子必定被利用來當成掐住律韜咽喉的利器。

她當然不怕律韜有危險,她怕的是對朝廷有所危害。

若是她的孩子被拿來當成利用的工具,要造成不可收拾的危害,那她還寧可自己了斷了它!

「你……沒事吧?」阿兒朵有些擔心的問,明明聽她撞了那麼重一聲,卻不見她哀一聲疼,這樣一個女子,難怪中原皇帝會看重。

「沒事。」就算有事也不會跟你說。容若知道很多人其實根本看不出來,她的笑容越燦爛,其實心思就越惡劣。

阿兒朵被她那抹笑又晃得眼一暈,卻是硬著聲道:「告訴你,殺人是會有報應的,你那個中原皇帝活著的時候就盡量得意吧!他死掉以後,絕對會進地獄受刀山之刑,千刀萬剮。」

就算律韜要受千刀萬剮,也由不得別人來說!容若心裡騰起了一絲怒氣,眸光冷淡地覷著阿兒朵,「有時候,有些人是不得不殺,在上位之人,無論是殺人救人,最後都難免滿手血腥,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就不知道造了百個、千個、萬個勝過浮屠的功德,能不能抵消死後殺生的刀山之刑?」

「你殺過人?」阿兒朵聽她的語氣,似乎心有慼慼,但也同時被她那一雙冷銳的眼神盯得心頭發顫,生出了寒意。

容若笑睨了她一眼,沒想到自己竟有一天會被如此詢問,若不是腹部隱隱的傳來刺痛,真有趣得讓她想要大笑,她何止殺過而已?

「若我說多了去,你信嗎?」說完,容若看著她一臉不敢置信,以為自己看起來不過一介尋常弱女子,哪能料到,在這副軀殼裡的靈魂曾經是男子,而且,是曾經權傾一朝,只差一步便可登極的皇子殿下呢?

只是,這時的容若設想不到,自己教導「元族」之人屯田開墾,造水利之便,後來這些人移居北方,以她所教導的方法耕種,終於因為糧食得以豐足而落地生根,阿兒朵的後代改歸漢姓「段」,在幾百年後,她的後代子孫段檠天興兵覆滅齊朝,娶齊朝末代帝姬齊鳳雛為後,而後,又是另一個百年江山。

夜半,在不甚安穩的睡夢之中,容若被肚腹之中傳來的一股微涼給驚醒,她坐起身,以手心隔著不甚能夠御寒的粗布衣料,貼在雖然不顯,但是觸摸起來已經柔軟之中帶著硬實的小腹。

四個多月了。

照理說來,應該是能夠感覺到腹中胎動的時候,但是,容若卻是一次也不曾感受過肚中孩兒的動靜,只是總能感覺到就像是肚腹裡揣著一隻溫熱的小子爐,就這麼靜靜地在她的肚子裡生著溫暖。

但是,這一刻的容若卻覺得冷,不只是這簡陋的石室裡冷,身上不能抵寒的粗布觸之冰冷,現在就連一直感覺到溫熱的肚子,都因為失去了那溫暖而覺得有點泛涼。

「小金豆,你動一動吧!手也好,腳也好,你動一下,讓我感覺到你的存在,好不好?」她以雙手輕按在肚子上,音量小得只有自己與孩子能夠聽見,「你乖,這幾日都沒折騰我,讓我能吃能睡,你現在可以動一動,我允你狠狠的踢我肚子幾腳,好不好?」

說完,容若覺得自己簡直就是瘋了,竟然在跟肚裡的孩子打這種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的商量。

但是她的心坎兒裡一陣涼過一陣,想到了曾經替自己把脈,確認過這孩子的脈息並不穩固,這段日子的折騰,以及今天白日裡的那一撞……不,不可以是現在,容若心急如焚,當初沒喝下那藥方,怎麼可以是現在才失去?!

她不願意!她不甘心!

然而,一股彷彿拉扯般的沉墜痛感,像是呼應般從她的小腹深處泛起,就在這時,連天的火光從石室的高窗上迤入,映亮了這簡陋的地方,當她看見律韜帶人打開那扇門,見到他起初一瞬間鬆口氣的神情,很快地就轉成了震驚,順著他的目光,她低下頭,在自己的裙襦上看見一片逐漸漫延而開的血紅,在她昏迷倒落到他箭步迎上的懷抱裡時,她確信,在最後的最後,那孩子終是動了一動,踢了她一腳,疼進了她的心坎裡……

幾個時辰,律韜一動也未動,就靜靜地坐在床前的一張圓凳上,彷彿石化了般,看著躺在床上的女子,明明是他這一生最摯愛之人,但是,他卻在昨晚之後,覺得自己真的從未懂過她。

他的目光從她蒼白的臉上,緩慢地移到她平坦的小腹上,就在昨晚之前,他們的孩子還棲息在那裡,但是,一個晚上的折騰用藥,終於讓那一條小生命成了血水肉塊,再也不復存在。

與她在談兵用計的那一段時日,他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她竟然還懷著孩子,如果他知道……天殺的他絕對不會讓她冒一丁點險,更別說讓她四處行走,讓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

一夜未睡,律韜的臉色看著憔悴,眼下兩抹青痕,看著容若終於醒轉,一雙美眸幽幽地睜開,轉眸看見了他,有一瞬的微楞,撐著要起身,他立刻上前為她迭好枕頭,讓她半坐起來。

好半晌,他們只是沉默相對,她在等他開口,但他像是鐵了心不說話,凝視她的眼眸之中,有不信,有遲疑,還有一抹淡得幾不能見的哀傷。

「孩子……呢?」

容若知道終究只能自己開口問出來,但只是簡單的幾個字,她卻覺得像是要被噎住一般,心翻騰得像是要嘔吐出來。

「乾乾淨淨……了,這不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律韜笑得苦,卻也冷,他真的很想打開她的心,她的腦袋,看看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明明不想要他們的孩子,為什麼又要將腹中的骨肉給留住?如今終於得償所願了,又為什麼看起來一副大受打擊的神情?

但話才說完,看見她瞬間慘白的臉色,他就發現自己說錯話了,她微微地勾動唇角,想一笑置之,卻終究還是兩行淚先淌了下來。

「容若?」

他被她的淚水給震驚了,從未想到她會因為孩子而流淚。

容若乾笑了聲,明明不想哭,卻止不住淚水不斷流淌,「你說得對,這本來就是我想要的結果,可是,與其讓這孩子今天如此乾脆的去了,不如當日我喝了那碗藥,不要他就罷了!何必再拖苦自己那麼多日子?還不如那一天就了斷乾淨,還不如……?!」

一口氣哽得她說不上話,讓她忍不住揚起一隻纖膀,大力揮向身後的床櫃,想要藉由發洩與疼痛讓自己可以順過氣。

「容若--」律韜想也不想,就將她顫抖的身子擁進懷裡,她咬唇將悲鳴給忍住,但終究壓抑不了哽咽,將額心抵在他厚實的肩頭,不到一會兒功夫,顆顆滴滴的淚水已經濕了他一小片袍服。

「好痛,我好痛……」

容若再忍不住滿溢而出的情緒,激動地掄起拳頭,一下下地打著他的背,打得自己手疼,明知嫵益,卻還是停下不來。

她覺得痛。

失了孩子的肚腹在痛,心也在痛。

明明當初不想要孩子的心如此堅決,可是,知道孩子歿了,她卻只覺得渾身無一處不在痛,她好氣,氣自己怎麼如此沒用,怎麼沒能把孩子給護住,氣孩子為什麼不能再堅強一點,如此輕易的就走了!

律韜任由她將情緒發洩在他身上,自始至終只是沉著臉色,不發一語,事到如今,說什麼都已經遲了。

就在他開口想要安慰她的時候,冷不防地,容若用雙手將他狠狠地推開,那雙依舊盈著淚的眼眸,在望著他的這一刻,盛上了滿滿的恨意。

對,是恨!

她恨他。

較之從前,此刻在她心裡的恨,多了千百倍。

容若想起了要不是他將堂堂的睿王爺弄成了個女子,自己今天也不會落到如此悲哀的下場,不必捱這痛,傷這心了!

律韜迎視她眸裡深痛的恨意,不由得心脊一陣陣泛起涼意,他寧願她說些話,無論如何的折辱怒罵他,都好過這一刻無聲的寂靜。

他知道,她心裡在責怪他,如果不是讓她當了女人,就不必受妊娠之苦,親歷喪子之痛。

如果不是他……從前、現在,她所受的這一切苦痛,都是因為他一己之私,擅自加諸在她身上,她從來就不願也不要。

從來就……不願,也不要。

想到這個殘酷的事實,律韜眼裡泛過苦澀,卻只能一笑置之,徒留痛楚纏綿心上,卻是再怎麼心痛,都不能將自己的目光從心愛之人的臉上移開。

然而,他將眼前這人看得越細,他的心裡就越清楚,此刻在他面前之人,不再是從前會說她「願意」的瓏兒。

雖然,那外表仍舊是女子修長纖細的身子,以及清麗絕倫的容顏,但是,她骨子裡終究是那位曾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縱橫捭闔的睿王爺。

就以某種程度而旨,他們骨子裡是相似的,在不該顯現情緒的時候,總是能夠沉穩內斂得近乎……殘酷。

果然,還不到一瞬的功夫,原本張揚於外的恨與怨,在那雙晶澈的眸子裡冷卻下來,恢復了平靜,終至再也見不到這人的半點真心。

「容若?」這個他喚過無數次的名字,在這一聲裡多了些許慌亂,就怕她真的要與他徹底疏遠,自此生分了。

「皇上出去吧!我累了,想睡會兒,不想讓任何人打擾。」

包括你。

說完,容若也不等他開口,雖然身子裡還帶著墜似的悶疼,讓她動作遲緩了些,但在律韜及時出手幫忙之下,終究還是躺下了下來。

躺下之後,見他的雙手還是環抱在她身上,似乎沒有收回的意思,她一語不發,只是淡淡地瞅了他那雙修長的臂膀一眼,然後抬眸直視著他的臉龐,要他自己識趣的意思十分明顯。

他不想放手。

律韜這一刻只想擁她入懷,曾經,以為成全了她墮掉龍嗣,以為自己只要狠下心,離開了皇宮,不親眼看她離去,時日久了,就能夠捨得。

他斂眸凝視著她一雙寂靜漆黑的美眸,終於,他放開了手,後退了兩步,定定地看著她沒有半點表情的嬌顏,看著她無視他存在的閉上了雙眸,久久,他才終於轉身離去,一雙銳眸微瞇起,其中斂著如鋼鐵般不容屈折的堅定。

不,容若,你休想生分了去,在二哥願意放手時,你沒有離開,現在,二哥不允你走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08 PM

第十七章

「藥加了蜜,更苦了。」

為了讓容若得到更周全的調養,在太醫確定移動無礙之後,律韜決定啟程回京城,中途歇在一座行莊裡,在他們抵達之前,已經命人準備了婦人小產之後調理需要的藥材和膳食,預備歇息兩天之後,再趕路回京。

但是,無論律韜的安排再妥當,需要被調養的人不配合,也就等於全做了白工,他看著容若將整碗藥原封不動放在一旁的几上,別開了眸光,懶得看他更加陰沉了三分的臉色。

律韜的臉色確實好不起來,太醫說過要按時進藥,她的身子才會好得快,這次她肚子裡的胎月份已大,落得太猛,失血不少,即便是細心調理都要擔心落下病根,更別說她現在拗著說藥苦不肯喝了。

他知道她不愛喝苦藥,從前還是睿王爺時,就常常拖著病打理朝政,也不願意乖乖喝藥,總是拖沉了才不得不進藥,往往還要幾名太醫跪在他面前求著,好說歹說,要讓面前這主子煩到極點,狠狠一口把藥給灌進嘴裡才肯罷休。

相較之下,當她還是「瓏兒」時,只是流露出怨懟的目光,但還肯按時進藥的乖巧比起來,只能說這人的性子天生惡劣得過分。

但是,律韜就是願意自甘卑微地寵著,想自己能怪誰呢?

「要不,朕讓人每回都煎雙份的藥,陪著你一起喝,咱們有難同當,不只讓你受苦,好不?」他好言哄道。

「是笑話嗎?女人家坐小月喝的養身子藥,皇上也想嘗嗎?這種興趣真是奇特得緊。」容若冷笑了聲,側斂明眸,以指尖細細撫過枕上精細的雲紋。

也不想想這都是為了誰?!律韜知道這人存心刁鑽,忍住了沒發難,依舊是懸著溫柔的淺笑。

「不妨,你肯喝藥就好。」

「誰說皇上陪著喝,我就肯喝了呢?皇上既然對這藥那麼有興趣,藥就讓你喝了吧!我不喝。」

「是不是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不喝藥呢?」律韜渾厚的嗓音比平時略輕了些,但聽起來卻隱隱帶著一絲危險。

「原來你懂嘛!」容若舒開了唇畔的淺笑,一瞬間,如花開般風華絕代,「是,不喝,你出去吧!我乏了。」

說完,她不再理他,見一旁的奴才們礙於皇帝與皇后在說話,不敢過來伺候打擾,索性她也懶得喚人了,動手拉走身子下方的一顆軟枕,隨意往床裡側一扔,躺平了身子,拉起了繡被兜頭一蓋,心想自己都已經做得如此明顯了,他再不知難而退就是不識趣了。

「來人,再去端一碗藥過來。」律韜的嗓音陡然轉冷。

「是。」一旁的小滿不顧這是出賣主子的行為,飛快地轉身去辦。

容若掀開被子,不語地瞪著他,惱他竟然還不肯死心。

為了要因應她不喜喝藥,常讓藥湯冷掉的狀況,所以通常都是幾個藥壺同時在爐上煎著,所以下一碗藥很快就端上來,律韜端過手,不由分說地坐到床畔,大掌扣住她的後頸,強迫她抬起頭。

「你這是幹什麼?」容若心裡一陣驚慌,就見到他就碗喝了口藥,吻住了她的唇,哺進她的嘴裡。

「不唔……」她死命地推他,拒絕把藥喝進去,可是卻抵擋不住他一口接一口的喂哺,結果,不過是小小的一碗湯藥,卻是喝得兩人一身狼狽,更別說大半的藥湯都灑濕在兩人的衣襟上。

這時,隨同也到行莊,打算一路跟著他家四哥回京城的青陽,在進門時看見的就是那一副淒慘的景況,心想不過一碗藥,竟能喝得那麼狼狽,大概也只有他兩位「哥哥」做得到吧!

明明是兩個「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的狠角色,怎麼遇到了對方,就像三歲小孩一樣?他無奈地搖頭,與門外的元濟相顧一眼,默默地退了出來,想哪天他該指點一下他家二哥,凡事那麼強硬,只會惹毛四哥啊!

真不知道能否有一天,二哥能讓四哥端上心?他比誰都清楚,四哥對待放在心上的人,那可真是天下無敵的好啊!

容若不知道她的六弟進了門又出去了,她瞪著終於肯退開站起來的律韜,好半晌才緩過激動掙扎之後的喘息。

「別對我好。」

「做不到。」律韜抬手以袖拭掉嘴邊的藥汁,心裡暗笑原來這人也知道他對她好,但他也知道她如此說法,是不肯領情,「現在的容若,是朕的皇后,是皇帝的妻子,這是事實,誰也改變不了,不由得你說了算。」

「天下人要認我是皇后,那是天下人的事,與我無關,在我的心裡認知著我是齊容若,勉強能承認與皇上你是兄躬,但要認做夫妻,我做、不、到。」最後一句話,她說出口時,心裡發沉。

有一瞬間,律韜差點就要說出,她極有可能並不是他的兄弟,但他當年已經決定了,這秘密非到必要的一天,否則他絕對不會向她透露。

「好,要談認知是嗎?那在朕的認知上,你是朕的妻子,是朕這一生絕對不會廢黜的皇后嫡妻,這是朕的想法,是朕的事,與『皇后』你無關,就不勞你費心干涉了。」

他故意把「皇后」兩字說得格外重,唇畔揚著一抹自得的笑,那抹淺笑裡明擺著就是「反正你想管也管不著」的意思。

「你--?!」

她是他的皇后,但是她是皇后的事情,卻與她無關?!容若在心裡冷笑,納悶這人怎麼老是懂得說話惹她火大。

「出去!」

「乖乖喝藥,要不,朕會按時來『喂』你喝。」

「出去,滾出去!」

守在門外的元濟斂眉垂手,就算想不聽不看不說,兩位主子在裡頭鬥嘴不休的聲音還是絮絮傳來,說到底,哪有什麼好吵的呢?

不過就是他們兩兄弟……不,是夫妻各說各話,誰也沒打算聽誰的,彼此彼此而已,唉……那些輸在這二位手裡的敗將們,倘若生平有幸見到這孩子似的鬥嘴場面,會不會納悶……他們是怎麼輸給這二位的呢?

但聽皇帝的語氣裡帶著笑意了,這是好事。元濟心裡欣慰,從那日皇后病癒後,也就只見那麼一回暢快,若能長長久久,那就好了。

父皇,容若究竟是哪裡做錯了?!

「芳菲殿」內,夜裡沁著一絲入秋的涼意,容若從睡夢之中魘醒,怔忡地坐在帳中,醒來之後,她忘記自己究竟夢見了什麼,卻余這麼一句,在她的腦海裡盤旋不去,一遍又一遍,像是要煎乾般熬著她的心。

熬到了天明,終於又睡了過去,但在第二夜,在又涼了幾分的夜裡,她再一次魘醒,這次,她記得自己夢見了母后,夢見了那一天,自己好生氣地不許母后再給穿小女娃的衣裳。

「好好好,就最後一次了,只是誰教咱們的容哥兒生得如此俊呢?」

如今再回想起來,容若覺得自己在那一刻彷彿看見了母后眼裡的惋惜,心裡有些後悔,不過就是在「坤寧宮」裡偶爾讓母后扮成小帝姬,一次也不過就是一兩個時辰的功夫,自己怎麼就不許了呢?

再多幾次……就算只是為了討母后歡心也好啊!

又一夜,殿外大雨傾盆,魘醒的容若睜著眼睛躺在床上,聽著紗帳之外,沙沙如滔般的雨聲,她沒有動靜,沒讓守在外間的小滿發現主子又醒了,癡迷似地望著帳頂,她夢見了去年與律韜南下「金陵」的事,那一日的天光,鹹香宜人的豆腐腦兒,以及他不惜撒謊,也要為她騙回來的素包子。

如果她只是「瓏兒」,或許,他們真的可以做一對恩愛相隨的帝后,但可惜的是,她不是瓏兒,是容若。

隔日,當她悠悠地再醒轉,坐在銅鏡前讓小寧子伺候梳髮時,見他清秀的少年面上有著擔憂,因為就連她自己都能看得出來,眼下的兩抹陰影是教人心驚的慘青色,她苦笑按住他的手,沒讓他梳頭,而是讓小滿去傳話,讓原本就預計入宮進見的舅父華延齡就先回吧!

她這副淒慘的模樣教舅父見了,只怕是要憂心不已。

那一天,她寸步未出「芳菲殿」,一個下午就蜷在臥榻上昏沉地睡著,迷濛之中,看見了律韜進來短暫逗留的身影,他側坐在她的身畔,曲起手背輕撫著她的睡臉,這位帝王的一臉心疼,就連她也忍不住要動容。

她恨他。

如果那一日在「蓮華山莊」,他就這麼撒手讓她去了,或許她心裡對他的恨,就不會憑添那麼多的悲涼。

一夜復一夜,她夢著自己還魂之前,身為「齊容若」的生平,夢見自己為了不辱皇后嫡子的矜貴身份,無論詩書騎射,都是精益求精,為了不負父皇視為儲君的期待,日日勤於構思天下大計,在風起雲湧的詭譎朝堂上,淬煉出治人的手段,她不能去想自己是否曾經為了盤算而錯殺無辜,只能往前看著她即位之後,可以造福多少黎民百姓。

只是,這一切,怎麼就……沒了呢?

一切有為法,如露亦如電,如夢幻泡影,應作如是觀;如果,這是世間上萬物的真理,那麼她想問天,如果一切都是空,又何必讓她擁有過再失去呢?她真的很想知道……

父皇,兒子究竟做錯了什麼?!

容若忍不住嘲弄自己,死了一次又活了一回,竟然還是看不穿這盤踞在自己心上的糾結,她笑律韜執著,自己又何嘗好到哪兒去呢?

終於,在這一天,容若在用過早膳之後,踏出了「芳菲殿」,來到了御花園的湖畔柳樹下,看著荷花盡謝,只餘幾根蓮蓬隨著葉波輕搖。

「容若。」律韜悄無聲息地來到她的身後,眸光深沉地看著她又清瘦了幾分的容顏,自那淋雨一病之後,就沒再見她腴潤過。

她轉側過嬌顏,注視著他久久,終是微笑道:「容若先謝過皇上讓人準備豆腐腦兒的一片心意,與那日我們在『百陽鎮』吃的味道如出一轍,真讓皇上煞費苦心了。」

今早,當容若看見小滿張羅備上的豆腐腦兒與素包子,楞了好半晌,豆腐腦兒是原來的味道,素包子相較之下,比起在「百陽鎮」吃得美味,卻讓容若心裡悵然,因為那日吃的味道雖不甚佳,卻令現在的她懷念。

「還有想吃些什麼嗎?朕讓人去替你準備。」多日來,她不思飲食,今早聽到來人回報,說她進了一碗多的豆腐腦兒與半籠素包子,律韜只是聽聞這些,已覺欣喜異常。

容若笑著搖頭,抬起纖手,從拂過的柳條上摘下一片眉葉,放在手裡把玩了一會兒,最後放開手,讓那一片柳葉輕輕的,飄進了水波裡。

「請皇上把曹開交給我來發落吧!」她看著他輕蹙起眉心,似乎在疑惑她怎麼會知道這段時日前朝發生的事,吏部侍郎曹開曾經是追隨睿王爺的人,前些時日,曹家縱侄行兇,打死了一個走江湖的老人,而容若知道曹開的德性,這人所犯下的罪行絕不僅此。

當初就想過要辦了,卻不料世事變化至此,律韜不是傻子,但是,他為了她輕縱了一些睿王爺黨羽,正好今日留予她親自收拾。

律韜眼色黝沉,勾唇笑道:「人說一入宮門深似海,但看來這後宮的高牆也沒能擋得住容若的耳目,你是怎麼知道的?裴慕人和華廷齡他們這幾天都沒進宮,就是進宮了,朕也不讓見你,是誰給你捎的信兒?」

「想我從前好歹在朝野之間運籌帷幄了那麼些年,在這宮裡若沒幾個能夠替自己辦事的忠心奴才,我這主子豈不是當得可悲失敗?皇上放心,今天我敢向你提曹開的事,就沒防你知道我身邊有人。」自從向青陽取回睿王印信之後,容若就不可能像從前還是「瓏兒」時,任律韜蒙蔽耳目,她只消與幾個親信聯絡,事情自有他們替她辦妥。

後來,容若不免好笑地心想,孟朝歌確實該忌憚她沒錯,萬分應該。

律韜抿唇不語,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親眼再見到這人再展捭闔的姿態,難免還是有幾分的餘悸猶存。

容若不管他的想法,只想與他將話說清楚,「不只曹開,還有其他曾經跟隨過睿王爺的臣工們,我會逐一幫皇上料理了,這事由我來辦,比皇上親自操辦還要省事,畢竟誰也沒我清楚這些人的身份底細,不能留的人,就要去得乾淨,幾個真的能做事的臣工,皇上就留做己用,如今睿王歿了,他們就算再不服皇上,只要你能妥善對待,再加上我派人捎個警醒,不愁他們不服。」

「朕不管他們服不服,只想知道容若你意欲為何?」

「我只是在想,把自己曾經欠皇上的一世清平償還了之後,皇上或許也就能夠放心,讓我出宮去。」她回眸,望著那一汪碧波,眼色涼冽,既然決定放手了,她就不再眷戀。

「這主意想得倒美,也不看朕允不允?!」律韜心頭一震,雙手緊握,極盡力才維持住鎮靜,冷笑了聲,話說得咬牙切齒。

「你允不允,從不在我考慮之中。」她回望他,看著他陰沉得嚇人的神情,她只是淡然以對。

一陣大風越過水面呼嘯而來,拂得岸旁一排柳樹條葉翻飛,一時之間,葉片沙動的聲響宛若千軍萬馬奔騰而過,而他們之間的情勢,則是緊繃得就像是滿上弓弦的利箭,一觸即發。

律韜看著那雙他再熟悉不過的眼神,緩了幾口息,平復內心的激動,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怒該笑。

這才是他的容若!

如今,容若的神魂重現面前,這原本是他以為今生不能再期盼的奢望,沒想到能有成真的一日。

但,他的容若,想要離開他。

這個結果,在今日之前,他並非沒有料想盤算過,但是,如今由這人親口說出時,內心湧出的深沉恐懼令他有小片刻的慌亂,然後,因為這不可控制的心亂如麻,他生出了憤怒的心思。

「從今天起,皇后不許再出『芳菲殿』半步。」他的語氣一如目光冷硬,避開她震驚也憤怒的瞪視,看著她頰畔一縷被風吹零亂的髮絲,唇畔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淺痕,「你知道為什麼當初朕要為你興建『芳菲殿』嗎?」

「不就是『金屋藏嬌』嗎?」

「容若說笑了,當年的阿嬌皇后哪能及得上你半點好?朕建『芳菲殿』,是因為朕曉得,當年的睿王爺在皇考臨終之前,能夠裡應外合,帶人進宮,是因為得了皇宮的佈置圖,熟悉皇宮裡的秘道,而其中有一處秘道,入口就在皇后世居的『坤寧宮』。」

聽他把話說得如此明白挑釁,容若氣極反倒轉而冷笑,生平從未有一刻如此真心,想要將眼的這男人千刀萬剮以洩怒火。

沒錯,她確實知道這宮裡地道位在何處,出口通往何方,在當皇子的那些年裡,掌握了這皇宮之中的大小通道,她未曾聽說律韜在睿王死後抄府,所以,如今在睿王府裡應該還留存著一隻秘匣,裡頭擱著她讓人從宮中寶閣裡復抄出來的皇宮起造總圖,為的是有朝一日可以派上用場。

只是,舅父說過,律韜不曾查抄過睿王府,王府裡的一切如昔,他是如何知道……容若冷笑心想,自己真是傻了,沒抄府,不代表他沒看過。

律韜直視著她幾乎噴出火光的雙眼,不自覺地泛開笑痕,比起她無動於哀的淡然,他寧可見她對自己發脾氣。

哪怕是如刀箭般的冷言冷語……都好,那會教他覺得真實無比,心愛的人兒終於不再只留存於自己不能觸摸的虛無之中。

容若不想看他,又伸手摘下了一眉柳葉,這一次,她將那片葉子捻在指尖,直至揉出了青澀的汁液。

罷了!她與他之間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又一次……當她想讓、想退時,他卻是半分餘地都不願給她,非要再將她逼死一次不可嗎?

在呼呼大風聲巾,她淡然轉眸,看著他的目光帶著些憐憫,「你總是想將我佔為已有,但卻忘了,我從來就不是你的。」

你總是想將我佔為已有,但卻忘了,我從來就不是你的。

這句話,是律韜心裡的緊箍咒,每在心裡多想上一遍,就會覺得一顆心像是被緊緊纏繞,就要窒息不能呼吸。

「皇上。」元濟端了杯茶到帝王的御案前,終是不忍心地道:「恕奴才大膽,但是請皇上歇會兒吧!這樣沒日沒夜的議政批折,您承不住啊!」

若是從前,元濟怕是一句囉嗦也不會有,他知道主子的能耐,但是自從心脈被「通天犀」給傷了之後,已經是今非昔比,那帶著自殘般的憔悴神情,教他這個老奴看了心裡難受。

「下去。」律韜淡聲說道,繼續提著湖筆以朱色批折,他不能停不來,不能去思考自己一直以來都沒有承認過的事實,在元濟要離去前,又開口道:「交代京遠春,再加派兵力,看好皇后。」

「……是。」元濟頷首,苦澀領命而去。

片刻的沉寂之後,驀然殿外傳來親軍將領急報,元濟連忙將人領入,當律韜聽到來人說到「奴才們在『芳菲殿』內遍尋不著皇后娘娘……」之時,律韜一時怒極,手裡湖筆應聲折斷,將斷筆一扔,拔步飛奔出「養心殿」門。

兩天之後,律韜終於帶人在通往南方的商道上攔截到容若一行人,當她看見他帶人圍堵時,起初一楞,但是很快就以輕笑帶過。

律韜看著她做男子打扮,一身尋常百姓的棉布衫,在她的身邊有敖西鳳與幾名護衛,都做商旅打扮,只是通過這條道路的真正商旅,都被這陣仗嚇人的大批軍隊給駭得紛紛走避,曠野之間,只餘下他們兩方人馬。

「皇上來得真快,我以為至少要過了這個地界,你才會帶人追上,看來我太小看你那些暗探們的功夫了。」容若柔婉的嗓音不疾不徐,坦然的神情似是不覺有錯,笑覷著律韜緊繃冷沉,如覆山霾的臉龐,「皇上以為派人守住『芳菲殿』,我就逃不出來了嗎?終究該怪你太心疼我,『芳菲殿』裡的那一池荷花,年年都開得好,要讓花開得好,就需要有活水灌注,能得活水就必要有通道,只要稍諳水性,就能從通道--?!」

「你住口!」律韜一聲暴喝,聽著她以他的設想周到,拿來說嘴諷刺,他心裡覺得悲哀,卻也覺得想笑,嘲弄自己的傻,「跟朕回去,皇后這次散心,走遠了些,下次不要再犯了。」

說完,他走上前,伸手要拉住容若的手,逃避著不看她一臉不敢置信他竟然輕易就以「散心」將她私逃一事揭過。

「二哥……」夠了。

容若在心裡對他輕聲說道,以為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冒犯君威,終會讓他厭倦,但是,終究是她太小覷自己在他心上的份量了。

一聲突如其來的「二哥」,喚得律韜一瞬怔忡,抬眸看著她一雙帶著哀傷的眼睛,「沒有商量的餘地,你不許走,不許。」

「不!」容若忽然神情一冷,大步後退,「今天就算是死,我也不會跟你回去,皇上,從小師傅們是如何教導的?帝王不能有私情,如果你無能為力斬斷對我的執念,那就由我來為你動手--?!」

「不!」律韜箭步上前,要擒住她欲拔身旁護衛刀劍的舉動,這時,一旁的敖西鳳見皇帝似是暴怒的舉動,飛掠上前,冷不防被律韜揚臂飛甩開幾步,他想起了當年自己曾經慘敗在這位帝王手裡,遂提起氣,在對打兩招之後,沒發現帝王已經提不上後起之力,一掌正中帝王心口。

「住手!」容若一聲驚喊,在看到律韜胸口中掌飛出,砰然倒落在幾尺之外的上地上,一動也不動時,她在那瞬間彷彿心魂欲裂,想也不想地衝到他的身邊,跪著將他扶抱在懷裡,顫著聲喚道:「律韜?二哥?」

「我只用了五分力,容哥哥,他的內力那麼高,怎麼可能……?!」這時,被天子親軍以刀劍團團包圍住的敖西鳳,一臉不信地看了看重傷的律韜,再看了看自己施勁的雙掌,這一刻,他也意識到了不對勁之處,他落掌時,並沒有在對方的身上感覺到練武之人的綿厚內勁,但他明明就記得當初--?!

容若抬起頭,目眥欲裂地瞪著敖西鳳,卻是一句責備的話也說不出口,知道這位忠心耿耿的傻大個兒會出手,一切都是為了要護她離去。

她好用力才緩過一口氣,微哽道:「如今的你,就算只用一分力他也受不住,他的內力已經廢了……」

為她而廢了!

驀地,她感覺到自己的一隻手腕被緊握住,她急忙地斂下美眸,看見臉色蒼白的律韜已經睜開雙眼,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別走,容若……」他低啞的嗓音才出喉,已經嘔出大口鮮血,他緊握住她的手腕,看著她的眼裡充滿了祈求,「不要離開,只要你能夠留不來,我答應你,往後你想做什麼都可以,我絕對不會再勉強你做任何你不情願的事,所以,不要離開,留不來,不要走……容若,留下來。」

看著他最後每說一句話,都伴隨著一口鮮血嘔出來,那觸目驚心的紅,漫過他的唇與下頷,染過他的頸際,在他藏青色的雲錦袍服上,不受控制地漸漫開大片血漬。

都已經死到臨頭了,竟然還只惦著她的離去?!

這一瞬間,容若難抑心痛,忍不住暗自苦笑,多諷刺,世人皆道他這位皇帝冷心冷面,薄情寡淡,卻不知道這人,原來是一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傻瓜情種!

她終是忍不住將他抱進懷裡,將他的頭按在胸口,在他的血濡濕她大片衣衫時,心陣陣翻絞,割似的痛……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09 PM

第十八章

「師父,不是徒兒愛說你。」

小藥僮一手拉著他家天官師父,一下提著剛上山打的野兔,竹上是一簍子藥草和山菜,走在前面,叨叨絮絮道:「都說過幾次了,過了那個小山崗,看見了竹林就往左拐,直到看見了小溪流,站在溪邊往右看,就會看見可以走回咱們家的小橋,走過橋之後,再……?!」

「你說夠了嗎?」天官沒好臉色地瞪著他家徒弟的後腦勺,不甘不願地被拉著走,因為實在迷路得嚴重,讓他就算不高興也不敢甩開那隻小手,「要不是你堅持要去採什麼撈子菜,我何致於會迷了方向?」

「那菜是師父愛吃的,昨天不是才在念著想吃嗎?」小藥僮雖然被凶,但是不以為忤,咧著笑,決定結束迷路話題,雖然,去摘菜的只有他一人,只是不知道讓他留在原地的師父,就是可以迷路到百八里外去,「摘了不少,晚上燙了涼拌,村裡大嬸說裹了麵糊炸來吃也美味,師父可以多吃一點。」

「等你做了好吃再說。」天宮嘖了聲,看著小藥僮絲毫沒改變的外表,心想自己也就算了,一個小孩三四年沒變外貌,只怕這地方是不能再住下去了,「這地方師父住膩了,咱們改日搬吧!」

「好。」小藥僮笑著點頭,拉著師父走過橋。

「你跟村裡的人都熟了,不會捨不得?」

「不會,徒兒只要跟著師父,誰都不會捨不得。」這話裡,有著只認師父的獨一無二,卻是隱約地透著對人對物的冷漠。

兩人過了橋,走進一條樹林夾道的羊腸小徑,大約十數尺之後,眼前一片豁然開朗,一幢不大的茅草頂房子,炊煙裊裊,有雞、有鴨,門口擺著好幾篩的乾草藥,幾張凳子和微傾的石桌,這就是他們師徒二人住的地方。

只是今日,來了不速之客。

當天官看見在幾名守衛伺候之下,穿著一身牙色袍服,就著石桌,坐在一張凳子上的公子容貌時,有一瞬間,激靈的寒意從背脊竄上,因為他知道那位公子其實是女兒身,但是,那軀殼裡確實住了一個王爺。

他怕的當然不是這不可思議的現象,而是那位王爺實在教人忌憚,尤其當那雙優雅淡然的眸光往他們這方向瞥過來時,他已經吞了兩次唾沫,因為誰也不會比他更清楚,自己在這位王爺身上造了什麼孽。

「你……想起來了?」

「看得出來嗎?」容若微挑起嘴角,勾了勾手,道:「過來,本王向來不喜歡跟人大著聲說話,天官大人。」

說完,容若的目光落在天宮身邊的小藥僮身上,明明看起來不過八九歲的孩子,眉目之間竟然已經有度量情勢的謹慎,「不必擔心本工會傷害你家師父,只要他肯乖乖合作,本王不為難你們師徒二人。」

「所以,皇上果然出事了?」天官從容若的語氣裡猜出了幾分,走到她的面前,忽然想起了什麼,「不對,你能恢復記憶,表示你與皇上有了真正的骨血相通,你真的懷了皇上的孩子?」

說完,天宮完全沒發現他家小藥僮一臉震驚,在後面拉著他的衣服,暗阻他根本就是在捋虎鬚的舉動,還不知死活地看向她纖細的腰身,不似有孕跡象,「還是已經生了?」

不對啊!皇后生孩子,那可是普天同慶,舉國歡騰的大事,他怎麼就沒聽說過……天官才納悶到一半,就發現自己雙腳懸空,原來是被敖西鳳一把揪住衣領,而這位大個兒身後的主子則是一臉帶著刀般的冷笑。

「少廢話。」容若站起身,走到被揪在半空中的天官身邊,「我只想知道,皇上的龍體有沒有可以恢復如昔的機會?」

「呃……」天官往下瞥了小藥僮一眼,見那小子竟是一臉是他自找的無奈,卻是賣乖地去拉了拉王爺的衣袖,沒料到小子的眼力好,早就料到了王爺不為難弱小的脾性。

無恥!天官在心裡罵了聲,但隨即又補道:再多賣點乖,師父靠你了。

「鳳弟,讓他下來。」容若哼了聲,又坐回凳子上,看著天官終於能鬆口氣走過來,「你剛才說的話,本王先記著,以後再慢慢算帳,現在,本王要知道,皇上的龍體可有恢復如昔的一天?」

「不可能。」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天宮說得直白,「除非王爺可以另找高人,要不,我只知道『通天犀』能有引血渡魂之效,當年皇上以真龍天子之血,當作封引,這才讓王爺這口氣得以久存。」

「就幾滴血?不過就幾滴血,何足以讓他心脈俱損?!」

「王爺沒聽明白嗎?皇上給你的是心髓血,那是凡人用來固元之本,更別說那足以逆天之力引渡而出,雖無外傷,但卻是傷及根本,而且永無復原如初的一天,就如同這杯水……」

天官話至中途,提起桌上的茶壺,捻起一隻杯子,在杯裡倒滿了水,匆地將杯倒捆在桌面上,原本盈滿杯巾的水傾洩而出,沿著桌邊,滴瀝瀝的淌流到石子地上,順著石縫消沒不見。

「這已經傾覆的水,王爺如何收回呢?人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皇上可為王爺逆了天意,可是,不幸的是,王爺卻無法為皇上收回這覆滅的水。」

容若低頭看著從杯裡傾洩而落的水,滴滴的流逝不止,心裡頭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慌,伴隨著痛在她的胸口絞了起來。

她差點忍不住想要伸出雙手,想去承住那不斷流下,在桌面上所剩稀少的清水,彷彿那是律韜為了她所失去的畢生心血。

「這個結果,在下當初就已經充分告知皇上,但陛下執妄深重,誰也勸他不回,我只知道倘若皇上再不尋思保重龍體,再繼續勞累下去,長此以往,就怕皇上的壽數--?!」

「大膽!」容若的手心緊握,指尖的冰涼不住地竄上,悠悠地泛進她的心坎兒裡,當她回神之際,已經出口怒喝,「皇上乃當今天子,九五之尊,他的壽數又豈是你我今時今地可以議論的?!」

話落,天官沒有接過,山野之間一片靜寂,許久,容若才又開口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何知道那逆天之術?」

「就日子活得久了,難免會知道得多一點。」天官打哈哈,不想老實說出來他所謂的活得久了究竟是多久。

「在來這裡之前,我聽說,你喜歡搜集神物寶器?」普通人都不會接受的答案,更何況容若不是省油的燈,她還不等天官回答,就又說道:「在本王的王府裡,有一間很大的寶庫,收藏了不少各地搜羅而來的奇珍異寶,相信當年二殿不能得的寶貝,四殿不能得到的,決計不會比他的差,天官大人不嫌棄的話,本王就邀請你和徒兒一起住進王府裡,為本王那些寶貝鑒定一下,放心,本王一定交代奴才們慇勤伺候,絕不怠慢。」

這這這……這哪裡是邀請,是軟禁!

慇勤伺候?是緊加看管吧!

天宮知道她是要他回京城去為皇帝想辦法,雖說弄個不好,自己和徒弟可能會命喪她手,但是,當初四殿不是皇后嫡子,能得的……就他所知就有好幾樣稀世奇珍,完了!好想要、好想要……

小藥僮看著師父臉上飢渴樣子都出來了,默默地把子裡背上的東西都除了,再默默地準備去收拾行李,因為,他知道師父非但不會掙扎,只怕還會自動送上門去被「軟禁」。

幾日不見,臥床不起的皇帝又瘦了。

容若將天官師徒安置好,回到宮裡,與青陽和孟朝歌交代了幾句話,就回到「養心殿」,她站在床前,斂下眸光,清冷地注視著躺在床榻上的皇帝,看著他一臉的慘白憔悴,彷彿隨時都會斷了那一口余息。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像是要試探這男人是否還有存活的溫度,碰上了他的臉頰,指尖滑過他眼下的烏青,明顯消瘦清瞿的臉頰,然後是下頷明顯扎入的鬍碴子,這一刻,她覺得好想笑,然而當這笑意泛上唇畔,卻只剩下苦澀。

「從前,我怎麼會覺得你這人聰明呢?現在就我看來,你這個人蠢笨到極點,既然坐擁大好江山,就該好好當你的皇帝,何苦要浪費那幾滴心髓血,把自己弄到這步淒慘田地,來保下我這一口氣呢?」

那日,他們在大殿之中,律韜曾經對她說過,就算她不願意相信他,也總該想想,過去的那兩年,他究竟是如何待她的。

那日之後,她其實不曾認真去想過,只是,就算她不刻意去回想,過往的點點滴滴,也從未曾一刻自她的腦海裡淡去。

她怎麼可能忘了呢?

他們成婚兩年,在世人的眼裡,帝后恩愛,形影不離,他與她,一起賞過泰山巔上的日出日落,一起下江南賑濟勘災,一起北巡肅軍,他說要帶著她看遍萬里河山,天上地下,唯他們一雙人,永不言離。

她忘不了啊!這位在文武百官面前,總是不苟言笑的冷面帝王,唯獨不吝於在她面前施展笑臉,他溫言軟語,甚至於沒對她說過一句重話,費盡了心思,就只為了將這天下珍寶捧到她面前,討她歡心。

她不是無心之人,不是一塊無法暖起來的冷玉,只是正因為心裡有所感受,所以才更加地痛苦掙扎。

雖然,那一日將身子交付予他,她所懷的目的並不純粹,但是,其中也確實有幾分真心啊!

她當然可以為自己辯解,這一切不過是他所設的一場騙局,她不過是被騙了而已,但是,她可以騙得過律韜,騙得過任何人,卻騙不過自己,她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交付給他的心意,分毫不假。

她問自己,愛他嗎?

不!她不愛他……至少,與這男人就算毀天滅地,都要得到她的執念比較起來,她對他的情,淡薄到簡直不值一提的地步。

然而,這一刻,她多寧可自己對他情只是情,恨只是恨,而不是在心裡糾纏不清,讓她斬不斷,理還亂,只能無力地眼看著,那原本純粹的情與恨,漸漸地血肉模糊成一塊兒,樣子也猙獰了起來。

容若輕歎了口氣,笑他的癡傻,笑自己的掙扎,纖細的柔荑似是有意,卻又像無心一般,輕碰他擱在床緣的大子,以指背輕碰著他曲起的指尖,彷彿纏綿般,在那指上來回地游移著。

此情此景,讓她想到了昨年冬至時「芳菲殿」的靜好歲月,他笑說被她摸著手舒服,要她繼續別停,就在這一瞬間,容若的心裡覺得恍惚,也覺得愴然,究竟有多久不曾主動碰觸過他?

竟然就連她自己也已經記不起了。

忽然,她才感覺到指下的男人手掌一陣顫動,整隻手就已經被他的大掌給握住,她微微掙扎了下,就不再動作,任由他執握住她。

其實,如果她真心要掙扎開來,只要再多用一點力道就可以了!因為他握著她的力道並非十分蠻橫,但她卻也知道,那是因為現在的他虛弱無力,而這或許已經是他能使出來最大的力氣了。

不知怎地,心,又是一痛。

她沉靜地斂眸,看著律韜緩慢地睜開雙眼,他平素銳利的目光,此刻難掩沉痾積重的渾濁,終究是氣弱無力,翹起嘴角,再度閉上眼,只日正仍舊執拗著握住她的手不放。

就在她以為他又要沉睡過去時,他啟唇,淡然地開口,道:「你沒走。」

沒料到他一開口就是這三個字,容若微楞了下,失笑道:「聽皇上這口氣,是意外還是失望?你想我走嗎?不,我怎麼可能讓你的心願輕易得償?你知道我現在心裡在盤算何事嗎?」

她見他嘴角微翕了下,似是有話想說,卻不等他開口,接著又道:「我在想該如何將你的江山據為已有,雖然可惜我現在是女兒身,不再是當年的睿王殿下,不過,我現在是你的皇后,皇帝的玉璽擱在哪兒,你也不防我知道,眼下更是任我取用,或許,我現在就擬一道旨意,示下皇上龍體不豫,立六弟青陽為太躬,自即日起代聖躬攝政鎮國,以澤天下萬民,自然,凡事由我在他後面出主意,當家做主的人自然是我,又或許……?!」

律韜冷笑了聲,打斷她的話,硬聲道:「又或許,你現在就殺了朕,讓六弟登基做皇帝,由你垂簾聽政,是嗎?」

「是,青哥兒一向與我要好,他會樂意的。」

話落,容若沒再說話,輕抿丹唇,看他閉著眼眸的憔悴樣子,一時竟是心抽似的痛,不忍得想要別開不看,但卻是無論心裡有多難受,她的雙眼卻是一刻也無法從他的臉上移開。

就這麼盯瞧著,心痛了,竟也無法讓自己不看。

律韜感覺握在掌中的柔荑,像是鬧脾氣似地想要抽走,他用了勁地握住,笑著睜開眼,看著她,溫柔的嗓音一改先前的冷硬。

「那麼,若二哥也願意讓你垂簾聽政,你能將對六弟的一半好分予二哥,也與我要好嗎?」

「你在胡說什麼!」她冷嗤了聲,只當他在說渾話,這男人天生的帝王威嚴,有的是千綱獨斷的本事,哪裡需要她垂簾聽政?!

「你就篤定朕在胡說嗎?」律韜終究是武功高深之人,雖然心脈不固,但自行運氣了幾天之後,終於不再感覺內腑千刀萬剮的痛,他想起了稍早之前,青陽進來對他說的一番話,驀地,神情語調一改,軟得像能掐出水,「陪著朕躺一會兒,就一會兒功夫,行嗎?」

「別對我用這種哀兵之計,沒用的。」

「行嗎?」他當作沒瞧見她那張橫眉倒豎的怒顏,猶是軟聲祈求。

容若瞪著他,少見地擰起眉心,想當年與這男人在爭奪帝位時,只知道他的手段殘酷無情,倒不知道他這人原來有如此無賴的一面。

「容若,我的心口好痛。」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她笑著拍拍他的臉頰,「活該。」

「對,是我活該,但真的好痛。」律韜在心裡無奈苦笑,但知道這才是他所愛之人一貫的說話風格。

「那我去喊太醫進來。」說完,容若轉身就要出去喚人,但腳步才踅過,就被他從後面一把拉住了手腕。

「容若。」律韜渾厚的嗓音裡,完全不掩示弱的祈求。

聞聲,她回眸瞥了他一眼,一代帝王低聲下氣到這種程度,他不可恥嗎?但她沒再堅持,坐回了床緣。

「難受嗎?」她輕聲問。

「還好,能捱得住。」見她終於軟化了,律韜咧開笑,但還是不忘皺著眉,是因為真疼,二是為了讓她繼續心疼他。

「你別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我不會同情你,絕對不會。」她實在被他那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給瞧得吃不消了,淡淡地別開了臉。

「不必,我這是自作自受,你不必費心可憐我。」

這下,換容若擰了眉心,總覺得眼前的律韜不太相似從前,那姿態軟得就像一股牛皮糖,看似軟但纏勁卻十足,令她聯想到另一人。

「就一會兒,不許討價還價。」說完,她除了靴履,和衣與他面對面躺著,在他雙手要伸過來時,冷瞋了他一眼,讓他不敢造次,「聽著,我不允許你死,死對你而言是解脫,也不足以償還得了我心裡對你的怨恨,只是白白便宜了你的事,我不允許。」

「好容若,果然是天底下最知道朕心意的人,朕不是沒有想過,死對現在的朕來說,真的是解脫。」

「你這人--?!」容若被他的話給氣到發抖,開口閉口就是死,存了心要教人聽了難受的嗎?但見他如此虛弱的模樣,她終究是忍不了沒發作,一肚子的火氣,終化成一聲輕歎。

「死有什麼好?我不懂……我真的已經被你弄糊塗了,你這人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呢?你坐擁江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在這天底下,已經沒有你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你到底還想要什麼?如此貪心就不怕遭天譴嗎?」

「朕知道自己想什麼,也知道,朕所想要的,這一生注定得不到了,倒不如就如你所願,至少在我們兩人之間,有一人是可以稱心如意的。」律韜先伸出了一手,發現她並沒有投來嚇阻的目光,遂大著膽子又探出另一下,在她來不及意會過來之前,已經將她擁進懷裡。

容著想推他,卻想到他身上帶著傷,只能忍住了,「不,從前的睿王爺已經死了,你就算拚了命想要彌補自己的過錯,那也不過是你自以為是而已,他甚至於已經沒有命跟你再鬥一次,更休提什麼稱心如意了。」

「在容若的心裡,真的有那麼想要當皇帝嗎?」

聞言,她看著他,良久,才緩慢地說道:「想當帝王的念頭,你覺得庸俗嗎?在我的心裡,我有我的天下。」

這句話,不過簡單的幾個字,卻如千斤重的巨石,沉沉地壓上律韜的心,在這一刻,他彷彿才真正看清了這個與自己相殺相伴多年的人,想要九五之尊的位置,不在於野心,不在於權力,而是在這人心裡,有造福蒼生的天下大計,只是有太多的是是與非非,以及他對這人難以割斷的愛戀,硬是生生折了這一對充滿抱負雄心的羽翼。

她輕輕的,歎了口氣,道:「當初,我曾想過,就算不能成為帝王,至少,可以是一位能臣,但你從來不肯給我一條活路走,我不是不能退,不是不能讓,而是你,從來不肯讓我有路可退。」

「我只是怕,怕得不到容若。」一切的雷霆手段之中,都藏著他的渴望,在他的心目中,當年的睿王爺是一條遨遊在九天之上的龍,呼風喚雨,無所不能,還有著一顆硬起來,其實比他更狠的心。

「怕得不到嗎?很高興你終於承認了,我從來就不曾屬於過你。」聽到他的坦白,她頗滿意,唇畔挑起了淺痕。

現在,亦不曾嗎?

一時之間,律韜的眸色黝暗不見底,喉頭緊得吭不出半聲,只是將她擁摟得更緊,俯首輕吻著她的髮頂,任她髮間的馨香縈繞他的呼吸。

「好了,我知道你不愛聽這話,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我就不拿話噎你了,但是這一生,你欠我一個交代,你休想抵賴過去。」

容若心知他雖然虛弱,但是一雙長臂頑強地抱著她,顧念他的傷勢,她放棄了掙扎的念頭,挪了下身子,在他的頸肩上,找到了一個頗舒適的枕處,喟歎了聲,帶著幾分疲倦地閉上美眸,嗓音慵懶,卻極強勢,道:「所以,不準死。」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11 PM

第十九章

郭太醫一直覺得,那日皇后娘娘在過目皇上的藥膳單子時,曾有一度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但就這麼一瞬,消失得太快,以致於他以為是錯覺。

但隔兩日之後,當皇后娘娘吩咐他準備單子上的某道藥膳食,他看清楚單子上的食材,心裡怵了一下,想自己那天擬單子的時候是傻了嗎?那那那……那東西是能給皇上吃的嗎?

但皇后堅持,他只好照辦。

結果,就是當律韜被攙扶坐起,看著那一碗粥時,眉心皺得可以夾死一隻蚊子,「這是什麼?」

坐在一畔的容若看見他皺了眉頭,嘴角不自覺地牽動,果然被她料到了!在幾日仔細研究律韜的飲食單子之後,她發現了幾年下來,這男人唯有一樣東西沒吃過,那就是動物的臟器。

而御廚房裡的奴才們都知道帝王的好惡,自然不敢在帝后的膳食裡添上這一味,是以當初還是瓏兒的她並末發現,但是,不代表她在恢復容若的記憶之後,還會忽略掉這一點「小事」。

「回皇上,是羊腎韭菜粥。」郭太醫額汗涔涔,終於忍不住抬手擦了一把,在這同時,眼光充滿求助地望向了皇帝身旁的皇后娘娘,雖說這道藥膳的方子是他所開,但他深知皇帝不喜食動物內臟,若不是皇后娘娘堅持,他也不敢造次啊!

一聽到「羊腎」二字,律韜的眉心擰得死緊,嫌惡地瞅了那碗粥一眼,「朕吃不進那東西,撤走。」

「就算是『臣妾』親手喂皇上吃,也吃不進嗎?」為了在眾人面前表示溫順,她故意將「臣妾」二字說得格外震耳,然而,見他臉色又沉了幾分,她臉上的笑就又深了幾分。

「你知道我--?!」

驀地,見著她唇畔噙著不懷好意的笑花,他話才說一半便打住,心想她當然知道了他極憎動物臟器的獨特氣味,但越是知道,就越要往他這兒送!

「臣妾該知道什麼?」她傾側嬌顏,故作不知,「這可是正好東西,對皇上龍體有幫助,臣妾可是苦心為您準備的呢!」

又臣妾?律韜哭笑不得地覷了她一眼,怎麼這人越沒安好心眼時,那張嘴巴就越甜呢?

「娘娘說得是,啟稟皇上,這道藥膳不是微臣開了例想出來的,而是的朝仁宗之時,一位名喚忽思慧的太醫精心為他的主子想出的治病藥方,據傳,那位皇帝在征戰之後,龍體虧損得厲害,就是服了這藥膳粥才有起色,聽說仁宗皇帝吃了之後,還讓久未傳出喜訊的貴妃有了身孕--?!」

「住口,誰讓你多嘴了!」容若冷斥道。

「是是是,奴才多嘴,請娘娘恕罪。」

「是嗎?」這會兒,笑的人換成了皇帝,他挑起一邊眉梢,眼底沒少掉戲弄她的促狹光芒,「這道藥膳竟然有如此神效,那朕不進上一些,怎麼對得起皇后讓太醫準備這道藥膳的一番苦心呢?」

聽他把進這道藥粥的事全算到她頭上,說得她好像別有居心似的,讓她忍不住心裡恨得咬牙切齒,她的真實身份別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得很,他們名義上是夫妻,骨子裡是兄弟,就算天塌不來,她也絕對不會存心準備這道藥粥,邀他一起跟自己生孩子!

不過,想自己並非全然無辜,畢竟她確實是有捉弄他的居心,明知道他不喜歡動物臟器的穢味,卻故意讓人準備了這道羊腎粥,人說自食惡果,形容的就是她現在的下場吧!

律韜好整以暇,一邊吃著容若說好要親喂的粥,一邊笑道:「其實,這羊腎吃起來也不若朕想像中難以入口,甚至於滋味還頗鮮美,以後適時進上來讓朕享用,聽見了嗎?」

適時?容若挑起一邊眉梢,狠瞇細了明眸,瞪著眼前的男人,心想等他身子好了之後再「適時」進些這羊腎粥,只怕不會是溫補強身如此簡單,那麼,他是想讓人陪著放縱好洩火嗎?

她可絕對不奉陪!容若在心裡冷笑地想道。

「是,微臣領命。」郭太醫拱手。

「皇后,你的手停了。」律韜瞥了一眼,淡然出聲提醒她沒盡責,唇畔勾著一抹揶揄的淺笑。

他很想知道這人剛才那一瞬間在想什麼,不過終究沒開口詢問,因為他不以為以這人的性子會回答他的問題。

「是,皇上慢用。」容若恨得牙癢癢,再提起纖手,一勺接著一勺往他的嘴裡喂粥,總是他一口還未來得及吞下,就又塞進了下一口,似乎頗有要將他給噎死的存心。

「娘、娘娘……」在一旁的郭太醫忍不住擔心,出聲提醒道:「當心皇上吃快了噎--?!」

話才說到一半,就被容若笑著打斷。

「這粥裡有羊腎,自然要趁熱吃,就怕涼了腥口,皇上,你說是不?」她綻放如花般迷人的笑靨,話是這麼說,但一點也不給律韜有回答的機會,依舊是把粥一口接著一口緊接著餵進他嘴裡。

哼!在敖西鳳的幫助運氣,以及天官的施術調理之下,終於能將內力給壓回丹田,他以為見著他好轉,她應該是痛哭流涕,謝天拜佛嗎?她受的罪,不會少還給他!只是,天官說過,這終究治標,帝王的龍體,就以眼前看來,還是需要妥加照顧,要不……壽數堪虞。

她這問題,究竟是要不要他回答呢?律韜好笑地心想,自然不會看不出這人的存心不良。

只是,雖然這粥的味道不差,但終究裡頭摻煮的是自己討厭的動物臟器,律韜多吃了幾口之後,連享受也談不上,只能忍住不皺眉,但見她喂得慇勤,雖有存心噎死他的嫌疑,但他還是笑著一口口吃進嘴裡,眉眼間的笑意,甜得不似在吃羊腎粥,而是甜進心裡的蜜糖。

容若,這才是他的容若。

所以,腥是腥了一些,但這粥只要是容若親自喂的,再多他都吃得進,就算要被她存心噎死,他也樂得瞑目。

然而,這一副「和樂融融」的帝后恩愛,卻在郭太醫的腳步才剛踏出殿門時,被皇后的一聲喝斥給震得粉碎。

「齊律韜,你少得寸進尺,把手從我身上拿開!」殿內皇后一聲嬌叱,然後是一道打手的響聲,那聲音極亮,可以猜想打的力道不輕。

這時,郭太醫聽見了皇后連名帶姓怒喝皇上的名諱,心頭忍不住抖了一下,想剛才帝后看起來不是很和諧恩愛嗎?怎麼才一轉眼功夫就翻臉了?!

難道,宮裡盛傳帝后不諧的流言,原來都是真的?

那那那……那他聽從了皇后的話,給皇上準備了最忌憚的羊腎粥,豈不是存心跟自個兒的腦袋過不去?難保這才一出宮門,就要被皇上發落追究?

此刻,在殿內的二位主子,不知道自己的言行,已經讓一位老太醫涔著汗準備去辦後事,容若冷瞋著律韜,見他懸在唇畔似有若無的淺笑,心裡就覺得礙眼到極點,半晌,她輕歎了聲,不想沒良心到跟一位病人計較。

「我看,你還是快些大好起來吧!面對那些批也批不完的折子,議也議不完的朝政,我有些乏了,你才是這江山的主子,早些大好起來,早些回朝堂,別老是想要賴著我替你辦事。」

「不是才說要讓六弟攝國,你好趁機輔政嗎?」律韜失笑,還以為她會很享受現在的生活呢!

「青哥兒不無幾分敏慧,是做事的人才,但是,一則他長年在戰場上,二則對官場不熟,再加上朝堂之上的事詭譎多變,他應付不來,如今他與孟大學士為了……」睿王印信之事,容若這幾個字說在心裡,又道:「在鬧不和,事事都要來問我,讓我替他出主意,說起來,要論本事論城府,他遠不及你懂得恩威並施,倘若由他主事,終究還是我要操心,倒是白白便宜了你,讓你省心。」

律韜笑挑起一邊劍眉,明明這番話該是稱讚他有聰明才幹,但是,怎麼細細聽來,卻有幾分酸他心田心老練,為人陰險的味道?

「瞧你這臉色確實蒼白,是真的把你折騰累了。」他伸出大掌,輕撫著她滑細微涼的臉頰,「辛苦了。」

容若搖頭,苦笑地心想他們這番對話,聽起來倒真像是夫妻之間情話綿綿,但她心裡知道,會感到異常疲倦,是因為自從落胎之後,她的癸水一直就未再來過,雖然不喜那一月一次的信兒,但是,終究是女子身軀,長此以往下去,絕對有損,她斂下美眸,想或許該讓太醫備上那副方子了!

破血。

容若沒想到自己一生怕吃苦藥,生平第一次主動求吃的藥方,竟然是讓女子破血的湯藥,服了之後,當天夜裡,便來了癸水,血氣急下,竟是一連來了幾日都不停,最後是律韜能下床走動了,換她臥床不起。

她聽見殿外傳來「參見皇上」的聲音,然後就看見律韜進來,還不等他走近,就先聲奪人道:「別過來,我現在一身血腥味兒,離我遠些。」

幾日淋漓的癸水,讓她覺得自己渾身散不去的血味,這兩日吃了調養的方子已經好些,但是她想讓污血洩乾淨,是以與太醫說好要緩治。

「感覺如何?」律韜無視她的拒絕親近,不管天子之尊,坐在床前的腳墊上,握住她的手,一臉的憂心。

「很累,身子很沉,想就一直睡著,不醒過來了。」話才說著,她已經又閉上雙眼,渾身的冰涼讓她忍不住傾過嬌顏,眷戀著從他大掌透出的溫熱,「這種感覺似曾相識,是了,我是個曾經死過一次的人,當然--?!」

「住口!」這人!見他大好了,就知道要拿話噎他了嗎?

她睜開眼,瞋了他一眼,她心情惡劣到極點,哪能放過他?「既然是事實,為什麼不讓我說?反正現在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你怕什麼?」

「我不怕,只是不愛聽。」

「不愛聽什麼?不愛聽我說這種彷彿快要死掉的感覺似曾相識,還是不愛聽我說在那時候自己心裡有多怨恨你嗎?不愛聽我說被你折了的左腕一直到我死前都還好不了嗎?不愛聽我說--?!」

「這些你都不必說,我都知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當初斷了氣時候的模樣,沒有人……沒有人比我看得更清楚。」

他執起她明顯比前生更纖細的皓腕,長指輕輕地在她的腕上挲滑而過,明明是如此雪白細膩的一段藕臂,在他的眼裡卻看成了那人歿了時,那一段削瘦修長,但傷處卻仍腫脹不消的男子腕骨。

容若默著聲,看他唇畔明明懸著一抹淺笑,但眼眸眉梢卻無一不透出哀傷的臉龐,明明知道他不過是自作自受,白食了惡果,但在自個兒的心上,卻還是忍不住生出了隱隱的痛楚。

是她終究忍住了沒問,不問這男人當年睿王爺薨了時,他究竟在那靈旁守發多久,她也不問,不問他會不會心痛,不問他有沒有後悔,不問他是否一如青哥兒所說的失控崩潰,不問他……罷了。

何必呢?

知道了他的答覆又如何呢?不過是給她自個兒心裡添亂而已。

「太醫說……」

「我知道他們對你說什麼,什麼小養大養的,休想。」她撇唇冷笑了聲,打斷他的話,「從前是我不知道,所以才與你當夫妻,但是從今以後,我不可能再與你同房,再與你行周公之禮,所以,我當然就不可能會再懷上孩子,不可能會有大養之日。」

「就算是為了自己的身子著想,也不能委屈一下嗎?」

「若今天換成了你是我,你來當女子,我倒是願意出這一點力,幫幫二哥這點忙,給你『養』身子!」容若咬牙切齒地冷笑道。

「此話當真?」明明聽著是屈辱的話,但律韜卻笑開了眼眉,因為,至少在她的心裡是願意親近他的,要不,那「身子」怎麼養得出來呢?

其實,話才說出口,容若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果不其然,看見他咧開了笑,讓她不知道是該惱他怎麼連這一點男人節操都沒有,還是恨得把自個兒胡說八道的嘴給撕了。

「你出去吧!我想歇會兒。」

「不出去,朕就只想陪著你睡會兒。」

「你在旁邊我睡不著。」她硬是不肯挪動讓他上榻,不想讓他抱著自己,聞一身的癸水腥味……這一生,他大概是見過她最多不堪一面的人吧!

「以前就可以。」律韜笑道,心想是這人太潔癖,最不喜歡被人瞧見自己的不堪,她自覺一身血腥味,但他抱在懷裡,卻只覺得溫潤馨香。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是嗎?」他漫不經心地撇了撇唇,很自動地環抱住她,輕而易舉就半抱起她,讓她騰出一個位置給自己,「上回朕病了,就見你在朕身邊入睡過,想來應該只是習慣問題,就讓咱們再試一回。」

「我不要。」她瞋了他一眼。

見她掙扎著想要脫身,他立刻先聲奪人,挺出了因為一場大病消瘦了不少的胸膛,「朕就要抱著你不放手,你推吧!你打吧!反止痛在朕身上,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你的心口還疼?」她楞了一下,已經伸到一半的雙手生生抽了回來。

他搖搖頭,聳了聳肩道:「前兩天就一點都不疼了,不知道被你推了之後,會不會又痛了。」

「齊律韜,你唬我!」容若瞪圓美眸,一下推開他近得隨時都能吻到她的臉龐,難以置信這男人競能無賴到這地步,那煞有其事的表情,教她有一瞬間信以為真了。

「要是真疼了呢?容若忍心嗎?」

他一邊可憐得近乎可恥地說著,一邊趁著她不防,為她調整姿勢,讓她側躺著,而自己躺在她的身後,讓她的背貼在自己的胸前,明明是男人與女人曲線弧度都迥然不同的身軀,這一刻,卻蜷貼得無比契合。

她想扯開他環住纖腰的手臂,但試了幾下,那股子圈住她的蠻執卻是一動也不動,她歎息放棄,嗤道:「疼死你最好!」

律韜感覺她在懷裡的身子漸漸鬆懈不來,滿意地勾起嘴角,「沒關係,我知道你說這話不是真心的。」

誰說的?容若回眸沒好氣地瞋了他一眼,見他有恃無恐,頗不以為然,未了,她在心裡冷哼,閉上美眸,就讓他得意這一時吧!

就再給他一點時間,讓他接受她遲早會離去的事實,她真的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與他……天長地久。

容若並未放棄出宮的念頭,那一日,自請為開渠監下的裴慕人來向她道別,說雖想在朝堂上貢獻一己心力,但是,在他心裡深處,想要藉機看遍大山大水,為她繪回天下大圖,或許有一日,他們能夠一起實現開渠通四方,以利農耕,以利漕運,以富庶天下。

「此次一去,怕大江南北居無定所,鳳弟留著,大哥安心,每到了一個地兒,大哥會捎信,如果靜齋能出得了宮,會知道在哪裡能找到大哥,但大哥知道靜齋的性子,你的人想走,但你的心,離不開朝堂。」

那一日,在他離去之後,容若靜默獨坐許久,裴慕人從小伴讀在她身邊,最瞭解她的想法,她不願意承認,雖然不能接受與律韜這般帝后關係,但她的心是真的離不開朝堂,那終究,已經是融進她骨血……不,是靈魂裡的想念,死了一次又活了一回,仍是拋不開。

最後,她涼匆一笑,若沒有真的出宮一回,哪裡知道能不能拋下呢?或許她只是從未離開過,而非離不開!

又幾日。

最近,小滿和小寧子一直覺得,自從他們皇后娘娘淋雨大病一場之後,他們似乎沒能過上幾天平靜日子,從前那一段安詳的歲月,如今想來,竟然頗有只能追憶的感慨。

好不容易,他們皇后的癸水終於止住,臉色才剛恢復了紅潤,不過幾天功夫……而已啊!似乎要呼應他們這個想法般,一聲瓷碎的聲響,從殿內傳來,但是他們只敢守在門口,一步也不敢輕易踏進。

終於,院門外傳來「皇上駕到」的通報,他們如蒙大赦,看到律韜的來只差沒有膜拜叩首,還不等他們行禮參見,律韜已經開口問道:「怎麼一回事?」

一向都是搶著要說話的小滿,這次卻默了聲,所以小寧子只好自己開口,「皇上快點進去吧!主子說有一件事情,只有皇上能替她辦到。」

這話,小寧子說得十分含蓄,不敢直接轉述皇后娘娘剛才所說「去把這後宮裡唯一能辦那檔子事的男人給我找過來!」的那句。

律韜覷了神色有異的兩個奴才一眼,便捉步大刺刺地走進殿內,一入內就看見滿地的狼藉,砸碎的都是一些碗碟,有湯有菜,但都已經成了濺污毯子與地面的雜碎,而容若就蹲在一旁,雙手抱住曲起的腿,纖細的膀子微顫。

「容若?」

聽見律韜的喊聲,她抬起紅得異常的嬌顏,叱道:「把身上的衣服脫掉,去床上躺著。」

「什……麼?!」

「那菜裡被下藥了。」她咬牙切齒,身子熱得難受,雙肩卻是氣得發抖,她寧可那菜裡下的是毒藥,也不願意被人逼著……取樂。

「大膽!是誰敢在你的--?!」這下連律韜也怒了。

「衣服脫掉,去躺好!」果然下藥的人不是他,容若太知道這人對她的心疼,如今的百依百順,教她有時候會心生恍惚,怎麼當年在「迎將台」上見他,竟是畏懼的膽顫心寒呢?

這時,律韜隱隱覺得不對,遲疑道:「什麼藥?」

容若此刻正是渾身熱騰得難受,不想再跟這男人多廢話,站起身來,揪住他的襟領,在他的臉上和脖子上亂吻一通,喘息道:「你要是再多話,我不是不能立刻讓人從宮外送一個男人進來,衣服脫掉,去、躺、好!」

「什麼男人?你敢!」律韜低吼完,一瞬,終於恍然大悟,「舂藥?」

「來人!」容若不想理他了。

「好好好,我脫,脫就是了。」律韜很努力才能噙住直想要咧開的笑,以最快的速度除去一身常服,然後乖乖地躺到床上,等著當歷史上第一個被自己皇后白日宣淫的皇帝。

容若上床時,瞋了他一眼,脫到只剩下一件深衣,躺到他的身邊,「被做的這件事情我還不熟,還是你來吧!」

律韜楞了一下,可惜,他剛才真期待了一下,不過,他依然十分樂意地翻覆過高大身軀,將心上人壓在身下,卻在要吻上她的唇之前,被她按住了嘴,聽她冷聲道:「把那個下藥的人給我找出來,以前好些沒用過的嚴刑,我等著人去試呢!」

「遵命。」律韜被她搗住的嗓音有些悶,卻帶著濃濃的笑意,「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話聲才落,已經吻住了她,揭開了活色生香的一幕,殿外的奴才們一直守到了隔日清晨,才被主子宣進去換寢善後……

那天之後。

小滿和小寧子一直覺得,他們這一生能伺候皇后娘娘,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所以,他們深信,這一段時間「芳菲殿」裡煙硝不斷,不過是流年不利,改日值休時,應該出宮去燒香拜佛,求個平安。

但,香燒了,佛拜了,他們家的皇后娘娘還是成天的想出宮,然後皇帝是怒極了也不敢碰娘娘一下,總是唇槍舌戰再生完一頓悶氣以後,隔天還是會過來陪笑臉,雖說沒再有過那天的春色旖旎,但是,皇帝自己都能忍住了,他們這些奴才能說什麼?

可是,當今天來把平安脈的太醫離開之後,「芳菲殿」又起波瀾,皇后將他們全部趕了出來,不過沒砸東西,反倒是一片悄靜得教人害怕。

容若揪著衾被,蜷躺在臥榻的一畔,把自己連頭都蓋住,彷彿只要這麼做,就可以把剛才太醫說她已經有兩個月身孕的事拋在腦後,權作不知。

「容若。」律韜從衾被之外傳進的渾厚嗓音,帶著幾分呵哄。

他知道了,容若沒回他,繼續把自己給裹在被子裡,半晌,才開口道:「那日我要你交的人,怎麼到現在還沒下落?是因為遂你所願,便想包庇?還是,根本讓人下藥的是--?!」

「是青陽。」律韜不讓她把罪扯到他頭上,他早就知道青陽下藥,不說並非因為包庇,而是不知道該如何對她說起。

「你說什麼?」容若掀開衾被,瞪著他的美眸揚起一絲火光。

「那天的藥是青陽下的。」見她那眼神,以為他胡說嗎?

「你撒謊!六弟不可能如此陷害我,就算這天底下的人都背叛我行欺瞞之事,唯有他不會!

「六弟不會,二哥就會嗎?」聽她那句話說得萬分肯定,就算是事實,也足夠教他吃味不已,「青陽從太醫那裡知道你的身子狀況,知道要徹底解決你身上落下的病根,最好的方法就是生下一個孩子,趁生產完之後善做調理,所以就……後來的情況,你我應該最清楚才對。」

想起那天的纏綿不休,容若嫩頰臊紅,但她沒功夫去回味,而是想到自己從小疼到大的弟弟竟然如此陷害自己,她一怒二怨,三覺情何以堪,在律韜的注視之下沉默許久,才終於開口道:「要我將孩子生下,可以,不過,我有條件,你必須答應。」

「你儘管說,我任何條件都答應你。」

容若抬眸覷了他一眼,想這人果然不太瞭解她整治人的手段,「既然這禍端是六弟闖出來的,他要孩子,就讓他養去,這孩子生出來之後,只准喊我『四叔』,這個娘親由他來當。」

這一句「四叔」,陷了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總之孩子是他們的,與她無關,她好笑地睨著律韜,見他鐵青著臉,喉間一聲吟吼,「你這像話嗎?朕是孩子的父皇,青陽怎麼可能當孩子的娘親?!」

怎麼同樣都是兄弟,在律韜心裡卻是天差地別,可謂雲泥之分,教他光想著就渾身難受了起來。

「你不答應?」容若挪抬起身子,靠上了後面的引枕,「你料我不敢喝藥打下這個龍嗣?」

「是,你不會忍心。」若她能忍心,當初他讓送過去的藥,她就會乾脆的喝了,如果她能忍心,也不會在失去孩子時,脆弱地痛哭。

「那你就敢賭我不會跟孩子一起同歸於盡?!」想起了那日的光景,容若心情頓時變得惡劣,想她如果真有心想生下此刻腹中的胎兒,或許,就不該又開口閉口要引下它,免得……忌諱了,「總之,我要讓青哥兒留在京城,反正你也沒多少後宮嬪妃,就挪一處讓他養皇子,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律韜看著她的眼神忽然變得深沉銳利,忽然心下有些明瞭了,原來明面上是把孩子推給六弟養,但暗地裡卻是保這位弟弟不會再被他派去駐守邊關,就近照看著,也好杜絕他被孟朝歌再有攏絡親近的機會。

結果,被她那要求陷害最大的人,竟然不是罪魁禍首,而是他這位不得不接受一位弟弟養自家皇子的哥哥。

「還有,」容若接著說下去,知道那件事情不必再提,看這男人的表情,算是已經答應了,「如今朝廷上,那些該殺該懲的大臣,凡是跟過我的,就由我來料理善後,書館修文的人才,也由我來親閱,這不是要奪權,是我想透過這個方法,將一些先前因奪嫡之忿離開朝廷的大臣再藉機招募回來,朝廷沒人,要做起事來總是不太方便。」

「容若,那是不是就……不走了?」

「這兩個條件不過是讓你換自己親生骨肉的平安降生,還不足以讓你能從我這裡換取任何承諾。」

說完,容若又蒙住了頭,知道他沒走,一直在看著她,被裡的纖手悄悄按住仍十分平坦的肚子,相較於那一日在石室裡的憂心微涼,這一刻,這個「小金豆」暖得讓她不自覺勾起了笑。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11 PM

第二十章

睿王府。

一切景物依舊,歲歲年年之後的如今,卻已經物是人非。

當容若事隔多年,再踏進這府邸時,看著這個地方雖然被籠罩在初冬的蕭瑟之中,但是仍舊可以感覺到這些年,它被維持得極好。

她在幾位王府老奴僕的愕視之下,走進了當年的「靜齋」,在回來之前,律韜已經向她坦誠,那書房裡已經空無一物,全被他搬挪到「養心殿」,那一日,她第一次在他的帶領之下,走進那密室,怔楞得久久不能自已,後來她逐出了律韜,一個人留在裡頭,坐在自己從前最喜愛的椅上,對著那一張王爺緙絲之像,發呆了大半天。

見著那一切,她竟是不知道該如何想,該想什麼,所以那大半天裡,真的只是發呆,生平她的腦袋還未曾如此放空過。

如今的「靜齋」,已經改設了佛堂,在舅父的告知之下,她知道當年沈阿翹為四殿下殉生之後,神主牌位便被供養到這裡,王府裡的奴才們日日焚香,因為他們被告知,這位姑娘是王爺的恩人。

至於是什麼恩,他們身為奴才不必知道,只需報答就好。

容若靜立在香案的,許久未動,看著神主牌位上「沈阿翹」的名字,心裡有一種吞不進去,卻也吐不出來的梗塞。

「你在想什麼?那個男人癡了瘋了,你怎麼跟著他一塊兒起哄呢?我不過就搭救了你一回,你便將命賠給了我,你值嗎?」

「她說自己一條賤命死不足惜,只要能令你生還,她心裡便歡喜了。」

那日,律韜轉述沈阿翹在「養心殿」的最後一刻,對這位帝王所說的話,他說從前看著她,覺得是個膽小畏怯的姑娘,但是,在那一刻,他覺得她勇敢得教自己汗顏。

容著想起了太君壽辰的那一天,想起了她在當日王爺膝下的伏跪卑微,想起了她滴落在石地上的淚水,那時,她心裡該有多悲傷,明明傾慕著眼前的男人,看著側妃之位唾手可得,但是,她卻是寧可惹怒王爺,也要將自己的心意收拾妥善,就為已知會有的一日,報答救命之恩。

「阿翹,你細細聽著,本王不感激你讓出自己的軀殼,將一個男人還魂成女子,這是造孽!你與齊律韜那男人在奉王身上所造下的孽,今生今世,休想本王感激你,但是,你給本王的這條命,本王領受了,從今往後的餘生,本王會珍惜著這條命活下去,絕不負你一片……苦心。」

最後兩個字,容若原本想說「癡心」,但是,既然當年的她堅持到了最後都不肯坦露真心,又何必在這個時候揭開徒惹欷吁呢?

容若讓人取來了筆墨,拿下丁香案上的神主牌位,凝視了半晌,彷彿在想著那一天的姑娘,最後,提筆寫不了幾個字,再親手放回去。

這時,隨後而到的律韜走進佛堂,與回頭的容若相視一眼,然後揚起目光看著那個被添了字的神主牌位,驀然,在怔忡之後,泛起了苦笑,「既然這是容若的決定,我也只能照辦,回宮之後,讓宗人令為她進王妃牒紙。」

他看著那牌位上筆跡熟悉的幾個字,在沈阿翹的名字上方,被新寫了「睿王妃」三個字,末了,未乾的墨痕是容若的名字,在那名字之上,一字「夫」讓他看著雙眼生疼,卻也只能接受。

他的心裡就算再不願意接受,但是,從今以後,沈阿翹這名字,將在宗室牒冊上,陪著睿王齊容若,百年千年,都難以抹去這一筆。

「這是我這一生……唯一能給她的。」容若走上前,捻起一把香藥投進小爐裡,裊裊的輕煙纏繞著她的手指,彷彿是那縷神魂最後的依戀,末了,轉身出門,看著如昔的庭院,靜默著不理身後跟著出來的男人。

律韜站在她身後兩步開外,一語不發地看著她沉思的側顏,雖然,得了她允諾將孩子平安生下的約定,但……他心沉了一沉,也就僅只於此了。

「我想吃蘭姑姑親手做的棗糕。」容若突然說道。

「什麼?」律韜一時回不過神,只能楞楞地看著她轉過身。

「你知道懷你的孩子,最教我痛恨的一件事情是什麼嗎?就是讓我只想吃蘭姑姑的棗糕,上一胎如此,這一胎依然,想來可能都是同一個孩子投的胎,都是你的,你要負起責任,好好養他……還有,就算我不認丹臣說我心離不開朝堂,但我也要考慮一下,我這皇后這些年被你養得慣得太過嬌貴,真出了宮,怕是不知道怎麼過日子,這一點,你也要負責。」說完,她瞪著他,惱恨的一瞪之後,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明媚的笑。

這話,是在告訴他,她妥協了。

她在告訴他,她會留下,留在他身邊,讓他負責。

雖然與他想要的一世一雙人,恩愛不相離的想望,還有著甚大的差距,但是,從今天起,從這一刻起,她不想再逃,再與他為敵,對他,她心裡不會沒有埋怨,但恨,談不上了。

只是,她不想把話說明白,如果,他笨到連這話裡的含意都聽不出來,那只能說她容若曾經太瞧得起這男人的本事了。

律韜起初一楞,然後,一抹浮上唇畔的笑就像是漣漪般越擴越大,最後終至朗聲大笑了出來,他這個人,這一生,還未有過如此恣意大笑的一刻,但他心裡覺得快活,無比的快活。

這會兒楞住的人換成了容若,即便是後來在他身邊這麼些年,也未曾見這人如此恣情的大笑,那渾厚的笑如濤聲,揪著她的心口,一陣緊過一陣。

就在她還來不及反應,眼前驀然一暗,整個身子已經被他給緊擁進懷抱之中,他那雙修長的男人臂膀,力道強悍得近乎蠻橫。

他仍在笑,但多了些許激動的哽咽,她沒能看見他的表情,但她卻也不敢想像這人會哭,她靜靜地側首,貼偎在他的心口,一動也不動。

她也曾經是男人,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即便是淌下了也不想教人瞧見了軟弱,從前的睿王爺尚且如此,更別說孤傲冷情如律韜。

所以,這一刻,她沒想抬頭瞧他,也沒想說話取笑,就當作是好心,給他的一份仁慈吧!

「容若。」他低沉渾厚的嗓音從她貼住的胸口輕震而出。

「嗯。」她以一聲輕哼代替回答。

「一生能得容若如此待兒,已是十分足夠。」

「好說。」是待兒嗎?她明明就說是要負責,她的嗓音依舊不冷不淡,只是瑰嫩的唇畔不自覺噙起一抹笑,好吧!至少這人有領了她的情。

「蘭姑姑這幾年都在為母后守陵,我修書一封,將這些年來發生的事情經過詳責告訴她,派人將她接回來。」

「好。」她偎在他的胸口,聽著他比平日快的心跳聲,沉靜道:「如今,你可以告訴我,當年你以啞奴伺候父皇,究竟是想瞞住什麼天大的秘密了嗎?」

說完,容若雙手抵開他的胸膛,抬起美眸,與他四目相對,以堅定的眼神逼著他對她將當年的一切娓娓道來……

三年又幾個月後……

元宵剛過,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明黃的宮殿又成一色的雪白,一個約莫二歲的男娃娃,圓臉兒,圓眼睛,紅紅的小嘴巴,軟呼的臉頰被初春的風吹得紅撲撲,此刻,他穿著一身縫製密寶的圈毛小襖子,看起來就像是一顆小……不,是雖小但十分飽實的粽子。

「四叔!四叔!」

他一邊喊著,一邊邁著兩條小腿兒,一路跑跳進了「芳菲殿」的暖閣裡,幾個陪隨宮人趕忙著追,才勉強能跟在小主十身後。

小傢伙前腳才蹦進屋,立刻開始找人,很快就看見了他躺在榻上的「四叔」正靠著引枕,傭閒地就著懶架在看書。

「四叔。」那軟軟的嗓音甜到都能溢出蜜。

容若兩日沒出「芳菲殿」殿門,此刻皇宮各殿都還燒著地龍,十分溫暖,所以,她僅著一身月白色的深衣,隨意地套著件蜜色的軟袍子,長髮松挽成一束,看起來慵懶之中帶著一點媚態。

她聽到那軟膩進骨子裡的一喚,才淡淡地從書頁裡抬起明眸,瞧了那顆蹦進門的小粽子一眼,看著他兩條小腿沒一刻安分,就連奴才們還在為他脫襖於,都直想往她這裡飛奔過來。

「四叔,叡兒想四叔了。」小傢伙笑得圓眼兒成了線,兩排白色的小牙咧得幾乎是顆顆分明。

剛才,大老遠就聽見這小子一路風風火火而來,她本來打算一進門就訓他的沒規矩,但一見到他那張逗人的笑臉,她忍不住搖頭笑歎,沒法子狠心把這張笑臉兒罵成哭臉兒。

她這兩日身子不是很舒坦,總是容易感到暈眩身軟,太醫吩咐不能見風,所以已經兩日沒出「芳菲殿」大門。

律韜為了讓她靜養,也下令不准任何人打擾她,而為了她當初一句氣話,斂兒這幾年養在她六弟的宮裡,管她家六弟喊「娘親」,一連兩日討著要見「四叔」,都被律韜給擋了。

終於,脫下小襖子之後,叡兒重獲自由,直奔到臥榻畔,站在腳凳上,努力地想要爬上去。

「四叔,叡兒要上榻……」他一手扯著容若所蓋的錦被,一下端在臥榻的軟墊上,奶氣的嗓音因為使了勁而聽起來有點吃力。

「小滿。」容若朝著婢女努了努下頷。

小滿看見小皇子那副可愛逗趣的模樣,笑吟吟地出於幫忙。

就這樣,叡兒一邊自個兒出力,一邊讓人幫忙脫了小靴,讓人扶上了臥榻,上了榻,幾乎是立刻地往他「四叔」的懷裡窩進去。

「叡兒好高興能見到四叔,四叔香。」

小傢伙整個糯進了容若纖細柔軟的懷抱裡,心滿意足地深吸了口氣,在他家「四叔」身上完全沒有一般女子膩人的脂粉味,而是一種令人舒心沉穩的香息,同樣的氣味他在父皇身上也曾嗅過。

不過,聽他「娘親」說過,父皇所慣用的香與「四叔」不同,若有同樣的香氣,肯定是從「四叔」這兒染過去的。

至於是如何「染」過去的呢?這一點,小傢伙的心思非常簡單,一猜就知道是他父皇與自己一樣喜歡「四叔」的香氣,常常討著要「四叔」抱,他只是不懂為什麼,那天「娘親」聽到他這個說法時,表情會突然有些占怪。

他想,肯定是自己的問法不對,只是,明明是「娘親」自個兒說過,要他無論見「四叔」臉色怎麼難看嚇人,都要像團牛皮糖似的粘著不放,然後賣乖裝無辜,尤其是一副可憐樣兒,最容易討心軟的「四叔」疼愛了。

這一點,他這麼一丁點兒大的小娃娃都知道要!身體力行」了,他父皇那麼大個人,哪裡會不懂這個道理呢?

據說,「娘親」也曾就這一點對他父皇口授了幾堂課呢!

所以,後來,當容若知道自己被律韜父子二人吃定欺軟,全都是拜了自己所疼愛的六弟面授機宜之賜,險些沒一時衝動掐死那小子,心裡動了幾個念頭,想是要將他發配邊疆還是流放南海去,就恨自己多年的苦心保護周全,竟然不防他吃裡扒外,向著「外人」對付他的好四哥。

容若讓人撤了懶架,好讓叡兒可以有更大的活動空間,不過,小傢伙存心要跟她膩在一塊兒,一雙小軟手圈著她的脖子不肯放,硬是擠成一團。

「父皇凶,他不讓叡兒見『四叔』,說怕叡兒喜歡蹭著『四叔』,會把『四叔』給蹭壞了。」說著,那雙小手圈得更緊了。

容若聽出小傢伙的聲音噎得都快要哭出來,終於忍不住心軟,伸手將他給抱進懷裡,伸手在他的背上輕拍著。

「少聽你父皇胡說,『四叔』沒那麼嬌貴,不會讓叡兒給蹭壞的。」不過她忍不住要想,她家六弟可真是會養孩子,把叡兒養成這麼一個白胖小子,不是皮肉橫張的肥胖,但手腳和臉蛋看起來就是圓嘟嘟的,十足十的可愛,只是也略沉了些,現在已經讓她沒力氣抱上懷了。

「叡兒決定以後不蹭『四叔』了,『四叔』抱叡兒一會兒就好。」小傢伙心裡其實是很不安的。

雖然,沒有人跟他說實話,但他能聽得懂,宮裡有奴才在說皇后娘娘鳳體違和,他知道,皇后就是「四叔」,皇后不好,就是他家「四叔」不好,所以他才會急著想見「四叔」,而越是見不到,他的心裡就越急。

最後,是讓「娘親」帶著他,在父皇面前嚎啕大哭,才終於讓父皇同意他可以進「芳菲殿」見「四叔」。

「『四叔』不是正抱著叡兒了嗎?」

容若泛起淺笑,纖手輕拍著白胖小子的行,抬眸與一旁的小滿相視了眼,小滿知道主子想與皇子獨處的意思,領著宮人們退了出去。

其實,在叡兒過來之前,律韜就已經派人來過了,告訴她叡兒在「養心殿」大哭著要見她的事,所以她知道小傢伙哭過了,過了這會兒,眼睛是黑白分明了,不過那眼眶還有一圈紅呢!

不知怎地,見著那一圈哭紅,讓她的心微揪了起來。

明明是讓她痛了一天一夜才誕下的臭小子,是她從未想要過的一塊腹中血肉,但是,見著他原本皺如猴兒的眼眉漸漸舒展開來,算著他一口乳齒逐顆長齊,開始會走、會跑、會跳,成天追在她後面喊「四叔」,一會兒討著要抱,一會兒討著要親,一會兒跌疼了要吹痛痛,聽著他那軟得教人發噱的奶聲奶氣,就教她無法對這兒子硬下心腸不理不睬。

兒子啊!是啊,無論容若心裡多麼不願意對自己承認,但是,自己終究還是為律韜那男人生下了他的親骨肉。

「四叔。」似乎覺得「蹭」夠了,小傢伙終於願意稍微挪開圓嘟嘟的身子,讓他家「四叔」可以端杯喝茶,潤潤喉嚨。

「嗯?」容若淺飲了口茶湯,唇畔依然噙著笑。

「昨兒個夜裡,叡兒問『娘親』什麼時候給叡兒一個弟弟或妹妹,『娘親』說這要來問四叔才知道,四叔,您什麼時候要給叡兒一個弟妹?」

沒料到小子會突然有此一問,讓容若一口茶還未進喉就差點嗆出來,但終究是定力足夠,穩了穩心神,勉強將茶水順進喉裡,但還是不小心嗆到一點,忍不住低低地輕咳了起來。

「四叔怎麼了?」小傢伙看見心愛的「四叔」咳得嬌顏通紅,還一直咳個不停,不由得滿懷憂心,才剛說不會再「蹭」他心愛的「四叔」,這會兒已經忘光在腦後,圓嘟嘟的一團又「蹭」了上去。

被叡兒整團壓在身上,容若有些吃受不消,但她咳得沒力氣將他抱開,只能暗恨女人的身子實在柔弱,她一邊咳著,一邊瞪著親生兒子,想他該不會已經知道……?!

不可能!律韜要是敢不經她同意就告訴叡兒,她一定要殺了他!

而另一個她想殺的人,是那個該死的六弟!沒事做什麼跟孩子胡說八道,簡直可恨!

「四叔……」

小傢伙的身量實在沉,容若實在被他「蹭」得沒轍了,只能將纖細的身子往臥榻的後方不斷挪退,伸出一手擋在孩子與平坦的肚腹之間,一臉的防備,數度的欲言又止。

就在這時,一隻男人的大掌揪住了叡兒的衣領,將他給騰空拎了起來,終於讓容若可以有空間喘息,臉上也露出了放心的表情,一抬起美眸,搖了搖頭,就看見律韜強忍住不高興的情緒,沒開口責罵兒子。

「父皇……」

明明已經被拎住領子,脖子都瞧不見了,叡兒一看見他父皇,仍有本領將脖子往裡縮上一縮,模樣就像是縮在殼裡的小烏龜。

「你想要弟妹是嗎?」見兒子實在討喜的模樣,律韜原本繃住的冷臉咧開了笑,也不知道是這兩天心情大好,還是覺得這孩子被他們欺負得太過了,感到有些於心不忍,「就快了,叡兒八個月後就會有一個弟弟或妹妹了。」

「八個月?可是『娘親』說女子懷胎要九個月。」小傢伙疑惑地「嗯」了聲,黑白分明的圓眼眨巴了下。

這軟呼呼的話兒一落,父子二人不約而同聽見瓷片互刮的刺耳聲響,不約而同地轉頭,往榻上望去,就看見他家的皇后(四叔)嬌顏冷凝,一隻纖手緊扣住了几案上的那只蓋碗,頗有想拿它砸人的衝動,似乎只是在糾結著該朝他們父子哪人扔過去才好消氣。

而皇帝知道他絕對是遭殃的那一個,他回眸與兒子相視,擺出了諄諄教誨的架勢,「叡兒,有些事情知道就好,不要追問,不然,只怕咱們父子兩人要大禍臨頭,知道嗎?」

「知道。」叡兒樂得點頭,管他七八九個月,反正他知道八個月後就會有弟妹了,自然是歡天喜地,啥也不用問了。

「嗯。」律韜頷笑,把兒子給放不來,只兒小傢伙一聲「叡兒去告訴娘親要有弟弟妹妹了」,就又風風火火跑了出去。

小傢伙跑走的動作太快,容若坐起身,一口氣才提起來,還來不及喊住,就聽一群宮人嘩地又跟小主子跑掉了,她氣惱地瞪了律韜一眼。

律韜知道她是在氣自己太快說出來,他雙手一攤,線條嚴峻的眉目卻盈滿無辜的笑意,「遲早都要說的,不是嗎?而且,容若不能怪朕,是你自己不讓朕吃止情藥的,所以這孩子,容若也有責任。」

「我說話了嗎?」容若又靠回引枕上,對他的先聲奪人又氣又好笑,道:「去把叡兒叫回來吧!」

「你想做什麼?」

「跟他把話說清楚,把他從青哥兒那裡認回來,看他被咱們騙得傻呼呼,怪可憐兒的。」容若被他那雙打量的笑眸瞧得渾身不自在,別開眸光,不自覺「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道:「再說了,孩子總會長大,能騙他一輩子嗎?他還不是遲早要知道。」

「終於,容若還是不忍心了嗎?」律韜知道她早晚會心軟,此刻見她動人的羞窘之態,忍不住心裡好笑,不枉自己陪著她演了幾年戲。

笑!還敢笑!

還不都是齊律韜你這個罪魁禍首害的!

容若終於再忍不住滿心的懊惱,一手抓住蓋碗就要朝他扔過去,但終究頓了一頓,改換另一手揪了身下墊著的引枕丟出去。

律韜不閃不避,就這樣被軟枕給直直地扔個正著,但饒是如此,泛在他唇畔的笑依舊是未曾消褪半分的溫柔。

雖然東西終究是扔出手,但是,扔的是蓋碗或是引枕,意義十分不同,前者動輒傷人,後者扔是扔了,心眼兒裡是怕傷著他。

「瞧什麼?還不快去把叡兒喊回來?難不成是要等到他回六弟的宮裡,把六弟一起撈過來臊我才高興嗎?」

容若強撐住高傲的氣勢,卻感覺面頰在發燙,只怕是臉紅了,不想再被他這樣瞧下去,要不,只怕要困窘到挖個坑兒把自個兒埋了。

堂堂天朝皇帝,九五之尊,在容若這一吆喝之下,儼然成了替主子跑腿的小太監,只是正主兒仍舊笑著,絲毫不介意,而守在殿外的奴才們也已經司空兒慣,見怪不怪了。

說起來,這些年在私下裡,他們不喊皇后為娘娘,而是喊「主子」,此刻,這殿裡的兩位當然都是主子,一位是皇帝,那身份至高至貴,富有四海,天下萬民要仰其鼻息而活,他們自然是再清楚不過了。

而另一位,則是他們喊作「主子」的皇后,雖說皇帝貴為真命天子,論起身份地位,誰敢與他相提並論?!

就算是母儀天下的皇后,與之相較也要位低一階,但他們這些奴才心裡有數,皇帝跺一腳天下為之震盪,但若論帝后之間誰說了算數?

那自然是,被喊「主子」的主子……才是說話的豐子。

「律韜。」才回神,她已經喊了他正要轉身的背影,「你究竟愛我什麼?在你眼裡,我到底有哪裡好呢?」

律韜高大的身形一頓,像是沒料到她竟會有此一問,神情顯得有些訝異,但是,轉瞬間翹上唇角的笑,溫柔之中,帶著癡迷的寵溺。

「容若究竟有哪裡好,我自己心裡有數就好,就怕實話與你說了,你也不能明白自己在我心裡究竟有多重要,讓容若一個堂堂男子還魂做女兒身,在這一點上,我對不起你,但你要說是我鬼迷了心竅也好,是瘋魔癲狂了也好,但我不後悔,哪怕你要恨我,要怨上我一生一世都好,但能再擁你人懷,看你笑,看你說話,看你活得安然,旁的一切,我不在乎,也不重要。」

「你瘋了。」她的語氣淡淡的,不為諷刺,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為了心上人,我甘願。」他咧嘴笑了,開心滿足。

明明是一張冷得會掉冰屑的臉龐,笑起來也沒多好看,但是,此刻在容若的眼裡看來,卻是順眼順心,甚至於還有一點歡喜,但她不會告訴律韜這個事實,至死都不會。

「還想知道我究竟喜不喜歡你嗎?」

「你有那麼好心會告訴我嗎?」

這人老嫌她刁滑,卻不知道自己說話其實也帶著三分惡毒!容若聳了聳纖肩,懶得在這時與他計較,笑道:「我想自己應該還是沒喜歡上你,但是,偶爾會覺得,其實就算喜歡上你,也不會是一件令人討厭的事。」

律韜微怔了下,知道能從這人嘴裡得到這個答案,已經是十分難得了,「能得到容若這答覆,我此生足矣,再無遺憾。」

對於他這肉麻兮兮的話,容若笑嗤了聲,「誰說你不會有遺憾,要是你沒能把兒子及時追回來,我就有辦法讓你遺憾終生,快去!」

「是,朕遵命。」

聽他自稱「朕」卻說遵命,明知道他是故意逗人的,容若還是忍不住敞開了笑顏,看著他轉過身,眸光追隨著他高大的行影。

這一生,自己與這個男人是如何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沒有人能答得上來,雖然她身歷其中,卻也很難細說從頭,或許該說是老天爺捉弄嗎?她不想,也不願,卻也已經無路可退。

然而,眼下即便是他允她回頭,回首來時路,路已茫茫,愛與恨,貪與癡,千般思緒早已經厘不清楚,她不自問能否割捨,因為問也不必問,在她的心裡早就已經有了答案。

律韜,你為我瘋魔了,我怎麼就跟著你一起也犯傻了呢?

明明她只是朝著他的背影,蠕動著嘴唇,無聲地說著,但他卻在這同時定住腳步,在穿過屏門之前回頭,眼眉嘴角俱是含笑地瞅著她。

她一瞬愣住了,不以為他真的能夠聽到自己剛才所說的話,但是,從他眼裡的神情,卻彷彿真的能夠明白。

這時,她想起了那天去了睿上府,把新近又得到的幾樣寶貝交給天官,那人歡天喜地,說其中有一樣東西對皇帝的龍體固元有所幫助,她允諾他的要求,說若是事情能成,她便允他可以帶著徒兒自由來去。

猶記那日最後,他對她說了一番掏心窩的話,令她回想至今。

「……原本我以為你與他,皆走人間修囉,福報殊勝,心慈手狠,執妄深重,而你,更是他心裡渡化不去的魔,只是,在那個雪夜裡,當他不惜性命為你還魂時,我才發現原來你不是他的魔,而是他的佛,修羅不認天,只認他的執念、認他的法、他的佛,他認了你,為你護法,便是毀滅天地也在所不惜,於你和他,是緣是劫,於天下蒼生,是福是禍,都不過是你的一念之間……」

容若朝律韜抬起手,看著那一隻原本不屬於自己的素白柔荑,立刻被他的大掌握住,執住那手的溫熱,燙進了她的心裡,疼得……踏實。

「聽著。」她笑看著他一膝跪上臥榻,傲岸的身軀欺了上來,舉動無比的親暱,卻是憐惜的沒有壓著她,「這一世,無論是對的錯的,凡我容若做過的所有一切,我皆認不不悔,但是,律韜,允諾我,你那條爛命,要為我好生養著,不許比我早走一步,因為,九泉之下的地獄,我們要一起去,那些殺生的罪孽,我們要各擔一半,誰也不便宜誰。」

「這命是你的,定會為你好好養著,留著與你同生共死,但終究,是容若便宜了二哥。」

因為,這一生,染在他手裡的血腥,何止是她的數倍?但她卻是願意分了一半去,律韜的心激動不捨,終是化成了一吻,烙上了她的唇。

久久,律韜才放開了她,看見她徐挑起一抹淺笑,迎視他的凝眸,在她唇畔那抹悠然的笑,在一雙美眸裡暈出了光芒,依稀猶是從前那位豐神貴雅,風華絕代的睿王爺。

「二哥、四哥!」就在這時,青陽的吆喝從殿外煞風景地傳來,伴著他家「小皇子」的迭聲「四叔」,笑道:「聽叡兒說你們又要生小娃娃了?人說一回生,二回熟,記得啊!這次弟弟想要一個小帝姬,像從前四哥一樣漂亮的小帝姬……」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12 PM

尾聲

幾百年後的江山,依然引無數英雄折腰的多嬌,卻已經易替了天下共主,十數年前,段檠天以十三翼大軍攻下中原,迎齊朝末代帝姬齊鳳雛為皇后,帝后共治天下,為世人津津樂道。

「皇后,在看什麼?瞧你看得如此沉迷。」

檠天帝走進鳳雛皇后所住的「坤寧宮」,這個宮閣曾經在前朝的舒治皇帝時走水過一次,後來重新再起造。

但是,他聽說,曾經被譽為這皇宮建造以來,佔地最廣,用料最奢,也最華麗堂皇的「芳菲殿」,卻在它的主人薨逝之後,被一場天火給焚燬,後來也沒有再重新建起,就著原址分起了幾處宮閣,其中一處,便是後來的「鳳殷齋」,那裡出過一位曾經遠嫁西域,後來又被帝王帶回來的佟太妃。

對於這些,拜他家皇后之賜,他只差沒有如數家珍,但檠天帝不以為瀆,因為前朝齊家,是他心愛女子的母家,也算是他的祖先。

鳳雛皇后埋首在書堆裡,只抬頭看了她的天子夫君一眼,就又低頭看著書冊,這幾天,心裡一直無法忘懷,那日當她看見匠師在一層層掃刷,小心除掉那張皇后畫像之後,是如何被那藏在畫裡的王爺緙絲之像給震撅了心魂。

僅僅只是俊美二字,無法形容那神采之間的雍逸傲然,而她的好奇心也就徹底被挑起了,為什麼在一位皇后的畫像之下,竟然藏著如此天大秘密?

若不是供奉齊家先祖的太廟……不,如今只能以祠堂二字稱之,需要改造修建,她也不會讓人趁機整理歷代帝后的肖像,起初,只是見著那張瓏兒皇后的畫像邊緣剝落,她讓人送去給裱畫師傅處理,卻不料得到回報,說一位師傅發現畫裡似乎還有他物,才會讓表面的畫剝離開來。

最後,她下令讓匠師以不破壞表面皇后畫像為原則,揭開了畫,在揭畫的那一刻,她心裡震驚,在同時,也聽見了身邊人們的抽息聲,紛紛都被絲上那王爺栩栩如生的眉目給吸引住。

「皇后。」檠天帝走到書案前,大掌按住她所看的書面。

她抬眸笑笑,挪開了他的手,笑道:「皇帝知道我今天又找到什麼了嗎?據御史記載,律韜皇帝的棺木在他生前二十年,就已經進了陵寢裡,究竟是為什麼呢?而且,那口棺木在規制上,比一般的帝王棺槨大了兩倍,足夠讓兩個人躺在裡面,說是要與他的皇后同寢一棺嗎?最後卻也不是,這裡……」

鳳雛皇后指著書裡的某一段文字,「詳細記載了瓏兒皇后薨逝後,玉身入殮,律韜皇帝悲痛欲絕的經過,可皇后入殮,進得卻不是那口雙人大棺。」

「那又如何?鳳雛,自從看到那張王爺緙絲肖像,就讓你不思食寢,將這位皇帝的生平看過一遍又一遍,你在疑心……些什麼呢?!」最後幾個字,檠天帝語氣不善。

「已經讓人備膳了,稍晚皇上陪我進一些。」鳳雛皇后聽得出檠天帝話裡的擔心,卻是不忍責備她,微笑搖頭,「不過,皇上放心,若你擔心我有再更進一步的舉措,那就料錯了,身為他們的後代子孫,就算再好奇,也不可能大著膽子去挖開先人的陵寢,我可不是這麼個不孝之人,所以只好將這些史冊看過一次又一次,推敲這字裡行間的秘密。」

「那可是瞧出來了?」他揚眉。

她點點頭,隨即又搖了一搖,心裡確實無法肯定,畢竟沒打開那口帝棺的一天,就沒有人能夠篤定裡頭究竟藏了什麼秘密。

「在那張緙絲織就的那位王爺之像,曾是在當朝繼位為帝呼聲最高的四皇子,王爺封號『睿』,又有一別名為『靜齋主人』,薨逝的時間,剛好就是律韜皇帝駕崩之前二十年,當時,有一個無法證明,卻言之鑿鑿的流言,人們說,當年,睿王爺的棺木人皇陵,其實進去的是一具空棺,如果,他死後真的被律韜皇帝送進了自己的寢陵,那具王爺棺木,當然會是空的。」

擎天帝聽聞至此,也默了聲,一語不發地等著他的皇后繼續說下去,也忍不住好奇起這位律韜皇帝,將一位王爺送進自己棺陵裡的心思,心想這齊家坐擁天下數百年,玄妙之事也真是不少。

鳳雛皇后知道他想要繼續聽下去的意思,從書案上成迭的書裡,憑著讀過的印象,抽出其中一冊,翻到其中一頁,遞到她男人的手裡。

擎天帝斂眸看著書面,不急著讀,臣聽她娓娓道來:「據御史記載,這位睿王爺與律韜皇帝曾經因為奪嫡之爭,而形同水火,只是這天底下,誰會跟自己的仇人生不同一個衾,死卻同一個槨呢?這幾天,我無論加何都想不透,瓏兒皇后與睿王爺究竟有什麼關聯,竟然會在她供在太廟的像底下,藏著王爺的緙絲肖像,終於我找到這段文字,出自當年己經病危彌留的律韜皇帝之口,我很肯定他在說的人,是距那時候算起來,已經死了二十載的睿王爺。」

話落,鳳雛皇后沒再說下去,只是淺抿著一抹笑,而檠天帝與她夫妻多年,自然是心有靈犀,沒再詢問,斂神讀看史冊裡的那段記載文字。

……律帝彌留之際,忽醒,與太子笑日:適才,朕做一夢,夢裡那人,溫潤俊美的眉目依舊,晴空之下,迎將台上,那人領百官迎接朕與凱旋回京的三車將上,那彷彿穹蒼折下一角的天青袍服,驚世的風姿,傾城的一笑,仍是令朕為之瘋魔深陷的風華絕代,可是朕知道,那雙眼裡終是有朕了,那笑是在告訴朕,要共赴黃泉之約,不許教之久等了……朧後甍後二十日,律帝崩,太子領近臣於陵內為皇考入殮,二十七日後,出孝期,太子登基為帝,新朝始……

在看完那段記述之後久久,檠天帝才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皇后,與她心裡想的是同一件事情,這段話裡絕對有隱晦!而臣,是連御吏部不敢將帝王親言詳述出來的秘辛,但是,他們也都清楚,無論是前朝或當今,能率領百宮上「迎將台」的人,絕對不可能會是一位皇后。

而誰說,曾是仇人,就不可能相愛呢?他與她之間,曾有殺父的仇,亡國的恨,歷盡千辛萬苦,終究還是走在一起,成為一朝的帝后。

他們也都是心思一折千百轉的人,就算找不到將瓏兒皇后與睿王爺扣在一起的環節,卻也不以為兩人的肖像相迭,只是因為這兩個人同樣都在律韜皇帝心裡各佔一席之位。

這時,領事女官如月來報,晚膳已經備妥,是否傳膳?鳳雛皇后點頭之後,笑著接過那本書冊,雙手合上,柔嫩的唇辦輕勾起,心裡已有定見。

在不久之後,齊家宗祠修建落成,歷朝的帝后肖像再度被懸掛起來,受後世子孫不斷的香火供奉,卻唯獨有一件離奇之事,齊家後世子孫在幾百年後,仍舊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所見,歷代的皇帝祖先畫像身旁,陪著的都是皇后肖像,?有律韜皇帝畫像旁,伴著的,卻是一幅精美的緙絲肖像,像上的王爺俊美無儔,豐逸雍容的眉目,依稀之間,沁含著一抹神秘的笑意。

「律韜,我不喜哭啼,臨了時,你讓我先走,但要認清,到了黃泉之下,我怕不再是這張皮相,那舊時的模樣,你必要記著,不許忘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15 PM

番外之一--芙渠

鳳凰山下雨.初睛,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渠,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忽聞江上弄衰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江城子蘇軾》

「小滿。」

「蘭兒。」

「今年夏天的芙渠,開得真好。」

「今年夏天的芙渠,開得真好。」

御花園裡,天清水明,暖風徐來,拂過站在水邊展台上的容若與小滿,年年謝落年年又開的荷花,如今又是紅白競妍,只不過花兒依舊,但舊時的人兒卻已然不在。

容若一身皇后常服,輕軟的牙色葛衣,微風吹動著外罩的杏色紗服,以說不出究竟是悲傷還是懷念的眸光,盯著池裡開得最盛的一朵白色的荷花,想起了這個地方,曾經是她母后生前最喜待之處,夏日裡,會讓蘭姑姑在這展台擺上坐床,一杯清茶,兩樣細點,就可以耗坐一上午。

想著,容若淡淡回眸,望著身後,如今了,坐床一側,她為母后備,一杯清茶,兩樣細點,其中一碟是蘭姑姑做的棗糕,母后生前就最愛吃,但也原封不動地擱在那兒,完好得教人心生惆悵。

「容哥兒。」

一陣微涼的風兒從湖上吹來,順捎了一聲輕柔的呼喚,容若飛快地回頭,卻只見一折折被陽光映亮的水波,哪有她想見的人呢?

此刻在她的心裡,不止一遍回想那天律韜對她說過的話。

容若以為,在聽完他將當年的一切全盤托出時,自己的心裡會很悲傷,但意外的,在知道事實的真相之後,她反倒覺得釋然,像是解脫般透了一口氣。

如果,此時的容若還是當年的四殿下,或許會在意,但是,如今的容若,除了四殿下的靈魂之外,無論是軀殼或是身份,都已經與「四殿下」再無關係,所以,是父皇的親生骨肉如何?不是父皇的親生骨肉,又如何呢?

在知道真相之後,容若沒再想過自己當年究竟做錯什麼的問題,因為根本就不必要了。

反而,令她想得更多的,是母后。

容著想起了那日,母后說起了「藥王谷」,說起了那神秘的人,說她這一生有兩個男人,一個是對不起她,一個是她對不起……

芙渠。

一直以來,她就覺得自己這名字取得真好,於她這人的一生,真是無比的貼切,花開時,看起來臨水迎風,化外般的清新自得,但是,無論那花開得多香多美,多麼的遺世而獨立,那底下誰也見不著的根,就只能紮在水下的爛泥裡,一旦拔除了,便再也活不下去。

是,她是一朵芙渠花,一朵離不開華家這攤染盡朝堂污濁爛泥的芙渠花,很多年後,華芙渠回首前塵,心裡難免苦澀,想當年她爹真是先知灼見,給了她這個一語能道盡生平的名字。

「蘭兒,陪我到御花園去走一走。」華芙渠按著侍女攙扶的手背,剛從「養心殿」走出來的腳步,彷彿踏在薄冰般,一步步生寒,美麗的容顏上,除了久病的蒼白之外,此刻鄉了一絲絲心冷的慘青。

「是。」一旁的蘭姑姑全心全意地扶住主子,小心地伺候主子坐上軟轎,吩咐的往御花園。

「蘭兒,還是沒有信嗎?」途中,華芙渠側眸看著隨行在一旁的蘭姑姑,見她明顯的一默,輕搖了搖頭,在得到這個回應之後,華芙渠面上倒也不顯悲傷,反而勾唇泛起自嘲的笑,「是嗎?」

原來,心痛太多次,會麻木,失望太多次,也會麻木,只是麻木過後,還未死透的心,總是仍舊不由自主地生出期待,然後,又再多一次失望。

行進之間,蘭姑姑吩咐隨行的宮女去為皇后準備東西,到了御花園的湖畔時,展台上已經擺好了一貫會有的坐床,一杯清茶與兩樣細點。

「蘭兒,今年夏天的芙渠,開得真好。」

「是。」

華芙渠坐在墊著軟錦的坐床上,一雙暗淡了許久的美眸,被這天清風朗,碧波紅花給映得生出光暈,但是,在想起剛才「養心殿」裡與她天子夫君的對談,那一瞬的光暈還來不及逗留,就已經又黯淡了去。

「容若……是朕的親生骨肉嗎?」皇帝病得太久,久到他已經忘了自己當初如何發病,好不容易在吃了皇后的藥之後,有見好轉,但是,在知道那藥裡有人血之後,他便無論如何都不肯再喝了。

「這就是皇上今天召臣妾過來的目的嗎?」她楞楞地看著臥在床上,滿臉病容的帝王,先是微微地擰起了秀麗的眉心,然後是燦然輕笑開來,「原來,你口口聲聲說愛我,但終究還是信不過我。」

是,他不信她,如果他願意信她,又怎麼會不肯喝藥?!

下蠱?在他眼裡,她的心有惡毒至此嗎?

「回答朕,他是嗎?」皇帝看著自己愛了多年,卻從來無法親近的女子,在他心裡,對她有太多期待,但她回應他更多的,是毫無可能的絕望。

「皇上既不信我,又何必問我?」

「只要你說是,朕就信。」

「那如果我說不是呢?」她苦笑搖頭,「我這皇后身份是你給的,你大可以廢黜我的皇后之位,褫了容若嫡子的身份,只要皇上一句話--」

「不可能!」皇帝叱喝,一時怒急攻心,重喘了起來,「你是朕的皇后:水遠都是!芙渠,他們說那一日,你跟他在一起,在那隔日,是你生平第一次主動留朕下來,後來,就有了容若……芙渠,朕待你還不夠好嗎?大婚之日,你曾說過不願意有朕的子嗣,朕知道你心裡恨,所以由了你,所以,將律韜抱到你宮裡養育,就權充是我們的孩子,後來,有了容若,可知道朕有多高興嗎?他是如此美好,如此讓朕驕傲,讓朕一心就想著把天下捧給他,因為他是我們的孩子,芙渠……天家之子,血統不允許有一點含糊。」

在良久的沉默之後,她泛開了一抹美絕人間卻哀傷至極的笑,「你待我好又如何?你終究比不上他。」

「你說什麼?」

「皇上歇息吧!臣妾告退。」

「你把話說清楚!芙渠--?!」

她走到屏門之前,定住腳步,已經是不想回頭,「如果他說他信我,即便是我已經拿著一把刀刺進他胸口了,他還是會笑著對我說,他信我,信我絕對不會對不起他。」

那一刻,華芙渠已經流不出眼淚,腳步還未踏出「養心殿」,已經腿軟得只能讓侍女攙扶著走出來,多年的夫妻,她太瞭解皇帝,這人多疑善護,一旦讓他起了疑心,那事情便是有了最壞的開頭。

所以,她不能示弱,越是求饒討好,越是會讓這人覺得她不過是在心虛,越是保不住她的兒子容若。

此刻,沁著荷花香氣的風,徐拂上她的臉,她閉上美眸,聽著風呼水滔,鳥兒的嗚叫啾啾,似極了那一日,她與那人在湖上泛舟,那是她十五剛及笄後的幾日,天也是那麼晴好,他隨手摘了個蓮蓬,為她剝蓮子,去了芯之後再給她,她一時不防,咬到了一顆還有苦芯的蓮子,瞬間皺了臉,看他一臉好開心的笑,知道他是故意沒去芯的。

「苦嗎?」他問。

「甜的。」她故意說反話,不讓他得意。

「那多吃幾顆?」他莞爾笑了。

「免了,你自個兒留著享用。」

「生氣了?」

「誰敢跟你這位『藥王谷』的少主生氣?不過是被你喂一顆沒去苦芯的蓮子,不是你谷裡獨步天下的毒藥迷散,我就該謝天謝地了。」

「你這人,一點虧都吃不得。」

「這天下能吃的東西那麼多,何必吃虧呢?」

「好好好,不氣了,我跟你賠罪,你想我做什麼,我都做,好嗎?」

「就算我要你大開『藥王谷』之門,救治天下百姓,你也願意嗎?」那這樣要她多吃幾顆苦蓮子她也沒意見了。

「不值得救。」他的臉色與語氣轉瞬一冷,「這天底下的人,大多都不值得救,不知感激也就算了,還多得是會恩將仇報的人,為了這些人而擾了清幽,得不償失還浪費自己的生命。」

「既然你們不救人,何必又精益求精,研究救人之法呢?算了,我看你們說不定醫術只是爾爾,不廣開醫門,是因為不想丟臉。」

「真是。」他嗤笑了聲,俊朗的眉目因此更顯雍逸迷人,「我真想為了你這幾句激將的話而開『藥王谷』大門,讓你好好見識一下我們谷裡人的本事,告訴你,我們只有兩種人救不活,一是救了也不會活的人,那種人,最多用『還魂香』吊住一口氣,不過非到必要,我們不用那香,因為一日日對那人而言,都是人間地獄般的折磨,第二種,是傷,我們醫不了被神器所致的傷,那種傷口有痕無形,是傷非傷,也就等同無傷,既是無傷,我們也根治不了。」

「神器?天底下有這東西?」她太好奇了。

「有,只是一般人看不出來,就算得了也以為是尋常寶物,只有知道用法術咒之人,才能使用,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清楚,不過,聽說是千百年來,來往人間的天人無數,偶有所用的法器留在人間,或是被他們養過的飛鳥走獸被神力影響,也有了不尋常的法力,但咒語大多遺夫了,如今怕是已經沒有人知道了吧!所以第二種人,我還沒碰過。」

聽他侃侃而談,這一刻她心裡才有真實感覺,原來那天她從客棧二樓摔下去,眼前這個一把將她抱住的人,是個還滿了不得的人物呢!

「轉來繞去說了那麼多,就是不肯嘛!不過,本姑娘不是個不講理的人,『藥王谷』百年的基業我輕易動不得,但你自個兒說我想你做什麼都做的,那……給我一套你們『藥王谷』的醫書,我知道,那可是都不外傳的。」

「你知道不外傳,還硬討著跟我要?」他笑瞪她,一臉啼笑皆非。

「連這個也不行?」好吧!是她太異想天開了,吃一顆苦蓮子跟人家要換家傳寶貝,是說傻話了。

風輕徐來,華芙渠抬起嬌顏,感覺著溫暖的日光,曬在她的眼皮上,那宜人的光亮讓她想起了那日他明明一臉為難,但還是對她無比呵護。

在那一日,她想,這輩子就嫁給這男人,肯定會有最快樂的人生。

所以,先帝的賜婚,讓她慌了手腳,她對娘親哭著說不嫁,說自己心裡已經有想追隨一世的男人,說請她和爹放過女兒,別讓她嫁進王府。

「好,娘讓你走,不過,娘有一個條件,那就是離家以後,你不許回頭探聽關於咱們華家的任何事,因為,王爺是未來儲君,你抗旨逃婚,華家能有什麼好下場?既是不堪,你就別知道了比較好,來,娘幫著你一起收細軟,能讓你帶走的,娘一定不吝嗇給你,就當作是娘和爹送你的嫁妝……」

猶記得那一日,當她娘拉住了她的手,像是要趕女兒離家般,催促著要她收行囊,那一瞬間,她只覺得娘一向溫暖的手好冰冷,她覺得心好痛,淚水糊了她的視線,在親娘面前像個三歲孩子般嚎啕大哭了起來。

「娘,你逼我,你這是在逼我!」她拗著不肯跟隨娘進內室去收東西,明明一心想走,但她的腳步卻移動不了。

因為她辦不到,從小,在這家裡,每個人都疼她,讓這些人因她而遭罪,要她坐視不理,她辦不到!

她以為,自己一輩子的眼淚,在那天都哭盡了,但是,在她成親的前一日,收到了有人送來一個匣盒,說定一位老朋友要送她的成親賀禮,進了屋,她打開那個匣盒,看見裝在盒裡的幾本醫書時,她的淚再度奪眶而出,再追出去時,來人已經不見蹤影。

是他!雖然易了容,但她知道是他!

在很多年後,她還是後悔自己怎麼會沒有一開始就聽出來,那雖然刻意壓沉了卻仍舊好聽的嗓音呢?

「小姐,這日頭越見毒辣了,你身子不好,回吧!」蘭姑姑微俯下身,在主子的顏畔輕語道。

「好,回吧。」華芙渠終於睜開美眸,眷戀不捨地再看一眼那已經收合的荷花碧海,搭上女侍伸來的手背,最後一絲飄浮的心思,是被站起身時,沉重加鉛的雙腿給拉了回來,終究,她已經不再是當年的荳蔻年華,如今更因為服藥而日漸衰沉,「蘭兒。」

「是,小姐。」

「這好,我當年將韜兒遣出『坤寧宮』了,是不?我一手養他到七歲,太知道他認了死扣就勸不回的性子,這一點,他像他父皇,我不想拖累他,但我希望他能比他父皇多一點慈悲,你說,倘若如今我將當年的苦心告訴他,他能否為我保住容哥兒的命?」

話落,她與多年的貼身女侍相視久久,想起這兩年奪嫡的腥風血雨,其中不無皇帝的包容與放縱,如今想來,這位帝王的疑心早起,再想兩位皇子的水火不容,血染朝堂,想……她們不敢再想,終究是相視無語,只有華芙渠的一聲輕歎逸唇而出,幽幽地蕩進清風裡……

芙渠。

那日,從客棧二樓摔進他懷裡的少女,有一個美得極襯她出色外貌的名字,那天之後,他在谷裡的院子裡,就栽滿了各色的荷花。

只是最終,他只得了那池荷花的美麗與清香,那一朵他真正想要,卻說自己離不開華家那攤泥污的「芙渠」,最終做了他人妻。

芙渠,我絕不救皇帝。

他凝視著書案上初乾的墨漬,打算直白地回她,他是鐵了心不救中毒日久的皇帝,就算,他可以不計較那位帝王搶去了他心愛的女子,他也不能無視要解那毒的嚴苛。

他的芙渠並不知道,早在很久之前,皇室已經派人過來,私下請了「藥王谷」裡的人去為皇帝診病,所以,在她開口之前,他就已經知道皇帝中了奇毒,如今的皇帝,一身都是毒血了,倘若要將毒給盡解,醫治之人必須付出不小代價,而且,前提是還必須得到一樣稀世珍物。

想到她看到自己這樣拒絕的嚴詞,會露出失望的表情,他搖頭苦笑,揉去了那張紙,落筆又新寫了一份。

芙渠,你真該死,總知道如何為難我對你的好。

不,這話一看起來,就知道他對她充滿了怨懟,但是他其實並不怨她,就如同他這輩子為「藥王谷」而生,他怎能要求她割捨華家呢?那一池污泥再濁惡,卻用了最好的養分,培育出他生平最愛的芙渠花。

最後,他再度揉掉那張紙,再倒了些水進硯台,緩慢地研著已經有些乾涸的黑墨,這一刻,他的神魂彷彿又回到她成親後幾年,在那佛寺的山門前,再見到前去禮佛參開的她。

那時候的她,已經是皇后,但一身微服素裹的衣衫,看起來還是當年會說苦蓮子是甜的少女模樣,那一夜,是他永生難忘的美夢。

所以,允她吧!

他再度提起湖筆,沾了濃墨,一字一句,如抒寫情衷。

芙渠,那藥我會派人按時送去,但別再讓人送信來,我不想再知道任何關於你和他的事,我不想聽你說對不起,聽你說那句話會讓我很生氣。

她當然知道他會生氣,氣她的不愛惜自己,這些年,她愛上那個皇帝了嗎?要不,怎麼會在知道要解毒之人,必須先服藥養血,再以自己的血去當藥引時,她竟毫不考慮呢?

那位帝王的命,對她而言,就當真如此重要嗎?重要到明明知道最後自己會因此殞命,她都不在乎嗎?

末了,他再度揉掉那張紙,就明知道她會內疚,何必再說這些話,讓她更心痛呢?算了!他不吃驚於自己竟然一絲毫都不忍心折騰她。

芙渠,在我死前,還能再見你一面嗎?

當他回過神,竟然已經落筆寫下了這幾句話,一瞬間,他有些怔仲,因為,這才是他最想對她說的話,在死前,再見她一面。

其實,明知道她會因為養血而死,他卻不是太悲傷,因為,他會死在她之的,將他的骨血焚成灰燼,以做為她養血之藥。

那位帝王的毒中得太深,他谷裡派出去的人回來之後,只說無解,再也沒有下文,原因是他們知道如今要解這帝王之毒,唯有以無數珍藥養了數十年的「藥王之骨」,人了養血之人的體內,從此,那人的血可解盡天下所有奇毒,只是,命不會久矣。

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要求,前提是他必須先喪命,她還能夠跟他開得了這個口嗎?罷了,再見一面不過聊慰相思,當他的骨血入了她的體內,從此,誰也不能將他們分開。

最後,他再提起筆,在原來的字上又潦草地覆了幾個字,寫完,筆自他的手上滑落,墨色污了最後幾個字--

芙渠,我明明早遇見了你,但終究我們這輩子還是……錯過了。

芙渠。

帝王一直很喜歡他皇后的名字,美得一如她出塵的絕色。

走出倚廬,帝王屏開身邊攙扶的宮侍,獨自一個人走過在寒風裡飄蕩的招魂白幡之間,一步步走得緩慢,讓刺骨的寒風提醒他,他畢生鍾愛的芙渠花,已經隨著溫暖的夏季而彫謝離去。

在他的心裡,覺得這儀式上必擺的白幡多餘得可笑,因為,她的神魂好不容易能夠以死出得了這皇宮,又怎麼肯回來呢?

帝王想到剛才在倚廬裡,看見他生平最愛的四子,心不是一陣愴然,他忘不掉那孩子出生時,自己的激動狂喜,忘不掉當那漂亮的小臉第一次對他笑時,他差點連心肝都要掏出來給這小娃娃。

逐至這孩子日漸長大,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如此令他這位帝王驕傲,在他心裡已經有了決定,誰也不允許與他的四子搶奪儲君之位。

寒風拂過帝王面,他停不了腳步,就靜靜地站在風口上,回過頭,看著殿內的白燭供菊,亮晃得刺眼。

芙渠,你說朕不如他,你這話偏心,這一世,你何嘗給過朕恃愛生傲的自信呢?那日,朕想信你,你知道嗎?

帝王的神魂恍惚,將這漫天的雪白,看成了大婚當日的火似茜紅,那一日,誰也沒料到,他會與那個哭紅了眼嫁他的少女,相陪卻相怨過了近三十載,他明明想疼惜她的淚眼婆娑,但最後卻是一句「不准再哭了」讓她止住淚。

芙渠,你以藥養血的事,朕早就知道了,你就算對朕再無情,也不可能對朕下蠱,你知道你所愛的那男人心有多狠嗎?讓人告訴朕這個事實,是他對聯奪他所愛三十年的反擊吧!朕不想再喝你的血,希望你能夠活不來,但是,終究還是太遲了是不是?

「皇上……?」一旁的宮侍擔心地看著帝王在寒風裡更加慘白的臉色。

帝王擺了擺子,要他退下,歎息轉身,往大門而去,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而他心愛的四子能否活命,就在他一念之間。

芙渠,你願以命救朕,是否有一點原因,是因為愛?

一抹淺淺的笑,躍上帝王瘦瞿的唇角,讓他嚴厲的眉目顯出了一點溫柔,反正人都不在了,就讓他這麼自欺欺人,正主兒也不會跳出來反駁他了。

芙渠,朕信你,信你的容若是朕的兒子,但是,朕是帝王,天家的尊貴血統朕必須嚴守著,不能有一絲含糊,所以,朕不殺他,但是,皇帝的位置,朕是絕不可能給他了。

直至上了暖轎,厚簾掩下,再也沒人看見的時候,帝王才放鬆虛弱疲憊的身軀,沉靠進軟墊裡,輕喟了口氣,閉上雙眼,彷彿見到了那一年,在他還是王爺時,在宮廷荷花宴上,所見到的那少女笑顏,那恨不早見的一眼,讓他決定了這輩子只想與她攜手共渡。

芙渠,你與我夫妻數十載,但我們彼此到底還是……錯待了。

澄澈的天,依舊是微風徐徐,只是挾帶了一絲近午的暖熱,容若不知道自己究竟望著那一湖荷花多久,心裡生了恍惚之感。

她彷彿在剛才出神時,看見了些什麼,那糾纏的情感,讓她好半響心揪得難受,深吸了口氣,終於逐漸緩過來。

就在這時,聽她家兒子軟糯的童音從身後傳來,「『娘親』,蘭婆婆做的棗糕真的好好吃喔!」

「對啊!蘭姑姑可不輕易做,這可是托你『四叔』的福氣,咱們才有機會吃到的。」接話的人是她家六弟,說話的聲音聽得出是滿嘴食物。

她猛然回頭,看見青陽坐在床側,一下一塊棗糕,餵著他家小皇子時,也順便吃將了起來,他們兩個也就算了,更甚的是……律韜竟然也站在一旁,手裡拿著一塊棗糕,在她回過頭時,正好就著嘴要咬下去。

「你們--?!」就這麼饞嗎?容若看著一旁空空如也的碟子,一時之間哭笑不得。

兩大一小的男人動作頓住,不約而同往她這方向望過來,眼神彷彿想問他家容若(四哥)(四叔)不過就吃了碟子上的棗糕,是有什麼問題嗎?

「沒事。」容若嗤笑搖頭,被他們迷糊的表情給逗樂了,讓她方才心裡的沉鬱一掃而空,她回過頭,再看那一湖抹苦嬌艷的碧色,呢哺道:「我只是想告訴你們,今年夏天的芙渠,開得真好。」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16 PM

番外之二--求結珠胎之這人該打《女主篇》

這一夜,「芳菲殿」裡,容若一個人獨坐待天明。

她就著通明的火燭,畫了一幅山水,卻在清晨天明時,看清了自己筆下的丹青,山不成山,水不成水,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這從來未曾有過的失態,教她怔楞地看著那幅畫,久久回不過神。

就這麼……在乎嗎?

小滿幾次進來勸主子更衣安寢,卻總是被主子忽視而過,幾次端茶水點心進來,要主子吃些消渴墊肚,告退之後再進來,會發現那些食物一動也不曾被動過,就靜靜地擱在原來擺的几案上。

天,漸漸亮了,清晨的霧色朦朧,就如同她心上的一片曖昧難明。

她站在門口,望著殿門外似遠若近,如置在雲煙裡的初綻新荷,想今天早上,他必定是從那處宮裡讓人伺候穿上朝服,就直接上朝議政了吧!

正因為她心裡是如此想法,所以,當她看見一尊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霧色之間,漸近漸明,穿過曲橋,朝她這方向走過來時,她訝異得微啟櫻唇,一動也不能動,直至那人走進殿門,在她的面前站定腳步。

律韜一臉山雨欲來的陰沉,斂眸看著她,倏地,他抬起子,冷不防地在她的臉上摑了個巴掌。

「啪」地一聲,清脆響亮,讓容若傻了好半晌回不過神,他打得不算重,卻也不輕,足夠讓她感覺到臉頰熱辣的痛。

「你應得的。」律韜冷硬著嗓音,必須很克制,才能壓抑住翻騰了一個晚上的怒氣,這天底下,誰都可以勸他大選秀女,誰都可以要他克盡帝王的職責,雨露均沾,為皇室開枝散葉,但就她不許。

絕對不許!

容若在他的瞪視之下低頭,很努力才讓自己的神色看起來沉靜,她知道自己活該被他打這一巴掌,但是,一夜沒睡的煎熬,幾個時辰不來的胡思亂想,卻在被他打這巴掌時,都化成一股辛酸從心口倒騰出來。

她活該。

明知道律韜對她的情深,卻因為在生下叡兒之後,想及兩位貴人久不得帝王召幸,無子的妃嬪向來就沒有好下場,所以在昨天午後,終是忍不住開口請他至少給兩位貴人懷有龍嗣的機會。

她忘不掉當律韜聽她提出這要求時,那彷彿心口被狠揍一拳的鐵青臉色,臨晚,元濟終於從內務府的某個沾塵的角落,找出了盛有後宮嬪妃綠頭牌的銀盤,讓律韜挑選夜裡要上哪個宮裡去過夜。

他挑了李貴人,昨晚,就歇在那宮裡。

容若自知不是個大方的人,從前王爺殿下的身份,從來只有她去挑選人,沒人能要求她去分享……跟自己睡的人,但……她也是皇后。

「好了,皇上打也打,罵也罵了,時候不早,上朝去吧!」說完,容若悶著頭就要往內殿走去,沒看見身後的男人在她轉身之後,對她意外的逆來順受露出一絲訝異失措的表情。

「皇上!謝天謝地,皇上終於是來了!」小滿興奮的叫聲在殿門口響起,她捧著要讓主子淨面的金水盆,見到皇帝就像見到了救星,「皇上勸勸主子,主子昨天晚膳就沒吃進什麼,還一整夜都沒睡,如果一會兒再不進些早膳,怕是要餓壞身了。」

容若回頭瞪了小滿一眼,惱恨她這般揭自己的底,腳步沒歇地往內殿而去,卻在快要跨進隔檻時,被律韜一雙有力的臂膀給從背後抱住。

「真的沒吃沒睡?」律韜俯首,附在她耳邊的低沉嗓音噙著一絲笑意。

「不關你的事。」她扭著要掙開他。

「疼嗎?」他輕吻了下她已經現出殷紅的臉頰。

「敢打就不要心疼。」

「沒做。」見她一副委屈復又驕傲的神態,讓他忍不住失笑。

「什麼?」

「我說,沒做,昨天晚上,我什麼也沒對李貴人做,就在外室的榻上看了整晚的折子,這麼說你滿意了嗎?」

「怎麼可能?!」容若吃驚地回頭看他,卻沒及設防地被他偷了個香,兒他一臉得意的笑,讓她心裡有些氣惱。

「怎麼不可能?被自己心愛的人逼上另一個女人的床,除了心頭一把火以外,能有心情做什麼?」說完,律韜就看見她眉間的嗔怨如煙雲般消散,頰上微微的浮現紅暈,明顯的一絲喜意挑上眉梢。

「那……也不關我的事。」容若不願意承認,但心裡確實高興,她從小就受皇子教育,雖重生做女兒家,但男子的心性不改,學不會自古以來女子必要的三從四德,是個男人就不會想把屬於自己的人送出去與人分享,除非,是失去了也絕對不會在乎的東西。

「真不關?」律韜才問完,就被她惱得一把推開,看她跨過隔檻進了內殿,他並沒有立刻尾隨而去,只是淡淡地回眸,問向在一旁伺候的小滿道:「昨晚,你家主子除了沒吃沒睡外,還做了什麼?」

「畫畫。」小滿照實答道。

律韜轉身大步地走進書房裡,在書案上看見那一紙墨跡還未乾透的丹青,他的嘴角幾乎是立刻上揚,笑得賊,笑得壞,笑得是無比暢快。

若不是太熟悉容若的運筆,誰會料到這山水不就的一幅丹青,竟是出自曾經名動天下的「靜齋主人」之子?

她是在乎的!若不是她在乎他到足以亂了心,動了情,豈會連自己一貫擅長的丹青,都亂了章法?!

律韜幾乎是往另一頭的內殿飛奔而去,殿外的霧色幾乎已經散透,天大亮,該是他上朝的時辰,但是,那些大臣及御史們既然敢進勸皇后要廣開後宮大門,勸皇帝要大選秀女,那他們就該有心理準備,多候一會兒,等他這位皇帝安撫好皇后,以及想好如何整治他們蓄意破壞帝后恩愛的滔天大罪。

只是此刻,想到容若被他打的那一巴掌,他是真心疼了。

剛才他是氣昏了嗎?怎麼就不得了手呢?

最後,律韜在心裡決定,她就算再怎麼該打、該教訓,往後他都要斟酌著,改用別的方式代替……如果她真的太過分的話,不過分就……隨她。

要不,痛在她的身上,復還千百倍,疼上他的心坎,豈不更折騰?

後來。

在幾年後,一次重陽菊宴畢,李貴人過來「芳菲殿」向皇后請安,謝過皇后的賞賜,以及感激皇后令太子視她與蘇貴人為生身母妃,定省問候,晴雨不歇,李貴人笑吟吟的說起那一夜的事,神情對皇后有羨慕,卻無妒恨。

「娘娘這些年來,對嬪妾們的照拂是無征不至,嬪妾銘感五內,只是皇上是真的深愛著娘娘,旁人代不了,那天夜裡,皇上氣惱娘娘,晚膳沒吃進幾口,徹夜批折子,卻是連一本都沒批完,天才透亮就趕著離開,娘娘是個有福氣的人,能得到皇上真心實意的疼寵,其實,說是雨露均沾,妃嬪們都得好處,但真能得長寵者有幾人?嬪妾無干,得太子視為母妃孝奉,已經十分足夠,心裡反倒慶幸能在無情帝王家裡,親眼看見皇上與娘娘的恩愛長隨,祈願自己積善百年,能有一世,如娘娘的福氣,得一心人鍾愛廝守……」

那日,在李貴人告退離去之後,容若坐在皇后的鳳座上,沉思許久,直到一聲溫柔的叫喚,喊醒了她的失神,她揚起瞳眸,看見律韜含笑迎面而來,問她在想些什麼?

她提起一口氣,啟唇想答他,卻在這一刻,一股像是蜜糖般的東西,裹著些許酸澀,陷進了她心裡最柔軟的地方。

好吧!她承認,自己確實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一日,他那巴掌該打得狠些,因為,她真是不懂惜幅到活該被打……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3-6-20 07:17 PM

番外之三--臥懷不亂之這人欠揍《男主篇》

「芳菲殿」內,一室靜好。

只要律韜這人別粘纏得那麼緊,容若大概也會覺得好,不過自從她懷上第二胎,這位帝王簡直就是有事沒事,就會從前殿晃回後宮,就算是隨便胡說上兩句再到御書房去議政批折,他都樂此不疲。

七個月的身孕,讓容若就著引枕,坐在臥榻上,無論姿勢怎麼調整,都覺得一顆圓滾的肚子頂得難受,再加上雖然入了秋,但天候一直不見轉涼,讓她渾身燥熱,就算擺了一大缸子冰塊在殿內,都還是一身粘膩的熱。

「走開。」

她終於忍不住揮手趕開讓她熱上加熱的元兇,那就是在不久之前又從前殿晃回後宮,一直躺在旁邊,抱著她圓滾肚子,傾聽肚裡胎兒動靜的律韜。

「再一下下,容若,再讓二哥抱一下下。」律韜再度……不,是這些日子以來數不清次數地拉下帝王臉面,求著他的皇后,就只為了能夠在她身邊多賴一下下,享受與她和孩子窩膩在一起的感覺。

「你是怎麼了?懷叡兒時就不見你如此粘呼。」

容若已經熱到不管不顧,只差沒用腳將他踢開……如果不是揣著一顆圓滾肚子,她絕對一腳招呼過去。

「那是因為……你忘了嗎?」律韜調整了一下姿勢,取過一旁的團扇,輕慢地為她掘著,大概是涼風徐來,讓她稍微緩解燥熱,終於不見她只差沒一腳招呼過來的惡狠表情。

「我忘了什麼?」嗯,涼了些。勉為其難再讓他多待一下。

「你懷叡兒時,脾氣奇差無比,不給人碰的。」

「我……有嗎?」

「看你的樣子一定是忘了。」律韜強忍住笑,聽說女人有身孕會變得迷糊,不知道他家容若是否就是這狀況?

「齊律韜,不把話說清楚,你就立刻給我滾回去辦正事。」

「好好,我說。」律韜按下她抬到一半,又作勢要推開他的柔荑,上一個說法究竟正不正確,他不得而知,只知道自己的心上人無論有無身孕,都不是個好脾氣的主兒,「你懷叡兒,大概四五個月時,就開始整天愁眉苦臉,到六個月時,沒一日給我好臉色看,到第七個月時,我終於才知道,對於因為懷孕生子會漸變得臃腫的身形,你很難釋懷接受,只是一直忍著不說,所以心情一直不好,在終於明白真相之前,我可是沒一日不受你折騰,忘了?」

「不過就是晚上不讓你抱著睡,哪裡折騰了?」容若沒好氣地瞪他,想到那段日子,她也不免覺得好笑。

猶記那時,是蘭姑姑開勸她,說就算是真正的女兒家,見著自己的身子為了孕育子嗣而腫脹笨重,心裡也都是糾結難受的,但十月懷胎的辛苦,換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傢伙,再辛苦也都不辛苦了。

「何止?是根本不讓我進房!」他很認真更正她輕描淡寫的說法。

「你有意見?」

「不敢。」他繼續慇勤地櫥扇,以伺候的誠意換取在她身邊多待一會兒,最好是可以留到等一下兒子來,一家三口……半,一起喫茶食。

容若笑瞋了他討好的嘴臉一眼,這人在她面前可真是越來越沒節操,但也只在她面前,就連他們兒子也瞧不到父皇這幾近無恥的嘴臉,更別說天下人還老是覺得這位帝王冷靜自持,肅厲剛斷。

一陣陣徐來的輕風讓她舒心了些,擱在手裡成冊的河園,微顯笨重的身子往下沉挪,閉上美眸享受他的侍奉,半晌,才悠聲道:「最近總想,如果是兩個男人,倒也好,至少不必擔心弄出肚子裡這條人命來。」

聞言,律韜少見的嗤之以鼻……不,是在他皇后面前不敢擺出這副冷嗤的不屑,果然,才輕哼出那麼一聲,就被她美眸徐睜,不太高興地瞋顧,他改換上笑臉,湊首在她的眼梢輕吻了下,「不好,就是不必擔心弄出人命來,才不好,兩個男人……就算想要,也做不到。」

在說這話的時候,律韜的目光一直停駐在她隆起的肚腹上,那烏曜般的眼眸裡,泛過一層幾不可見的淺淡哀傷,雖然一閃而逝,卻沒逃過容若敏銳的盯視,她在心裡冷哼了聲,誰說有孕的女子會變笨變迷糊,她倒是覺得自家的天子夫君變得更像三歲孩子一點。

她微瞇細美眸,道:「難道,當初你在跟我歡好時,真的有想過要在我那個男人肚子裡搞出什麼人命不成?」

「如果可以的話。」愛一個人到了極致,總想……留下些什麼。

這個意思是他真的想過?!

容若簡直覺得不可思議……不,是鄙夷地看著說起這話竟然真有幾分惋惜的男人,忍不住伸手將他推遠一點,不敢相信自己當初是敗在這種人手下,簡直是恥辱到了極點。

她該再狠些才對,或許再狠些,現在的結果會截然不同。

律韜見招拆招,很快就接拿住她的雙手,將她又實在地抱回懷裡,仍舊不忘為她煽風解熱,喚人進來再為瓷缸添上冰塊,見她搗著這麼一顆圓滾的肚子,接下來兩個月還會再吹大許多,他就忍不住要心疼不捨。

容若抬起美眸瞪他,不甘不願地吃進他從一旁幾上冰碗裡取過餵食的冰涼葡萄,心想也不必她對他再更狠了,在這世上,對這男人最狠也最殘忍的,只怕是老天爺,捉弄似的讓他泥足深陷般,深愛上當年的睿王爺,愛得之深之癲,到了讓她在那一夜,覺得這人簡直欠揍的地步。

那一夜。

芙蓉帳中,旖旎生香。

透過層層帷幔,可以看見女人坐在男人身上的翡影,其實,在帳裡的真相大概也是如此,容若一雙玉腿岔開,跨坐在律韜結實的長腰上,兩人的衣衫皆不整,容若更是敞露出大半片的香肩美背,至於律韜則是已經衣襟大敞,肌理分明的胸膛上,幾個引人遐思的美人吻痕隱隱浮現。

這一切,很意外地完全出自容若的傑作,不過此刻她玉容上不見情生欲動,一雙美眸反而現出壓抑住的怒意。

「你剛才說『辦不到』是什麼意思?」

「容若也曾經是男子,應該知道情不動,是做不了事的,是不?」被她壓在身下的律韜試圖以平靜的口吻開導,只是眼角眉梢難掩受寵若驚的笑意,畢竟這可是生平第一次她主動求歡,只是卻……注定砸了。

容若瞇細美眸,冷笑了聲,道:「就因為曾經是男子,知道男子的身體就算不必情愛也能成事,而且,你不是喜歡我嗎?日日夜裡抱著自己喜歡的人,你就這麼沉得住氣?除非,你已經不喜歡了。」

最後幾個字,容若在說出口時,感覺心口倒騰了下,這人明明嘴裡說喜歡,但是自從她生下叡兒,至今已經都過一年了,他竟然連碰她一下的意思都沒有,那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他已經不喜歡她了!

今晚,她終於忍不住想試他一試,卻沒想到在挑逗了半天之後,竟然被他一句「辦不到」給澆了冷水。

律韜沒讓她有機會翻身離開,在她才有動作之前,修長的雙臂已經將她給按抱在胸膛上,她沒掙扎,只是靜靜地將臉偎在他的頸窩。

但她越安靜,他心裡就越忐忑,苦笑道:「容若以為一個男人日日夜裡將心愛的人抱在懷裡,卻要發乎情,止乎禮,容易嗎?所以只能仰仗一些外物幫忙……好吧!我吃了止情的藥,所以,現在就算想做,也辦不到,藥效至少要到明日清晨才會退。」

「你吃那東西做什麼?!」容若猛然掙開他的擁抱,以雙手撐住,吃驚地瞪著他,「那種藥很損的,你存心跟自己過不去嗎?」

「因為,真的不容易啊!」他笑歎了聲,再要抱住她時遇到了些抵抗,他知道她是在生氣自己不愛惜身體,所以抱得辛苦,但他的心暖極了。

「我讓你吃那藥了嗎?該死,你就沒想過自己--?!」

「不吃藥,就這麼跟你說上幾勺話,只是抱著你……」他帶著性感沉磁的餘音,淌沒在封住她唇辦的吻裡,久久,才放開嬌喘不已的她,將她按抱貼在自己身上,柔聲道:「就已經足以讓我動情了,容若,我怎麼可能不喜歡你呢?你的每一個地方都教我愛不釋手啊!」

知道這男人需要吃止情的藥,才能夠忍住不碰她,教容若心裡為他身體擔憂的苦悶添進了一點甜蜜,「吃多久了?」

「大半年了,每天只吃一點量,不礙事。」

「不礙事是你說的。」容若沒好氣地說,心想這人怎麼老是喜歡逆著來?難道不曉得這世上一切逆行倒施,有違常情的做法,難免都有損有傷的嗎?「以後不許吃了。」

「那以後……容若願意讓二哥碰了嗎?」

「我有說過……」不讓你碰嗎?

容若抬起頭,看著他斂下的詢問目光,忽然想起自己當初在知道懷上叡兒時的盛怒,在生子之後,心裡的怨慰,讓這人只要在夜裡手一不安分,就被她給踢下床去,最嚴厲的時候,甚至於幾天不許他進「芳菲殿」,直到他信誓旦旦,保證以後絕對安分守己,他們之間的爭執才算落幕。

但……當女人是真的不容易,她是真覺得孩子生一個,就夠折騰了。

「總之,不許吃了。」她不給他承諾,卻是蠻不講理的規定,反正她知道男人的德性,到時候他真忍不住……再說了。

「是,不吃了。」律韜心裡甜滋滋地抱著懷裡的人兒,知道她態度軟化,他比什麼都高興,只是,她不讓他吃止情的藥,他也絕對不會讓她服事後的避孕湯劑,畢竟什麼逆著來的事情,都是有傷有損的,他豈會不知?至於最後如果搞出什麼人命……只能說他們可是全都有責任的。

在他的懷裡默了半晌,容若忽然想到,開口問:「那……我還是瓏兒的那兩年,你可也吃了止情的藥,才……?」

「那倒沒有。」

「為什麼?」

「因為不必要。」

「為什麼?」

「因為沒那麼……難以消受。」他小心地擇了最後的字眼。

容若再度掙起身,這次一雙漂亮的眼眸裡,已經飄上帶著火光的煙硝,「什麼叫做沒那麼難以消受,齊律韜,你最好說清楚一點。」

律韜聳肩,道:「那時候,雖然知道這副女子身軀裡的靈魂是你,對於沒有從前記憶的你,我心裡有疼惜有憐愛,但是,當初的容若是瓏兒,瓏兒卻不是容若,面對那樣的你,真要忍住不動情……不難。」

一瞬間,容若恍然大悟,原來,讓這人「每一個地方」都愛不釋手的人,是從前的她……不,是他!是當年仍是四殿下的他!

「那難道是我的錯?!」容若怒不可抑地咆哮,狠狠捏了他的腰脅一把,讓他吃痛地放開手,不知道多少年了,她沒那麼火大過,卻不知道自己在跟他生什麼氣,但想到那些年,他竟然可以臥懷不亂地抱著她,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火大!

「你給我下去!」話才說完,她已經一腳踢上他的腰側,見他雖沒設防,但也沒乖乖滾下去,忍不住又補丁幾拳幾腳,她狠下心,打的可不是花拳繡腿,最後是聽見他沒忍住的一聲悶哼,才氣呼呼地停下。

可惡!

讓她重生還魂做了女人,卻想的還是從前的「他」,如今還說要忍住不動情不難,這一刻,她哭也不是,笑也不得,這一刻,她想起了那一日雪夜殿裡,他一人獨立門前的落寞思念,想起她明明語出不馴,他卻是癡迷不已的渴望,想起了他讓她穿男服,就只為求一絲神似……終是在這一刻,她知道這男人愛慘了自己,只是曾經的「他」,卻再也要不回了。

律韜揚起嘴角,萬般柔情地看著她氣惱的臉色,抬起手輕撫著她額心又隱約浮上的血滴痕跡,不想急著在這一刻告訴她,自己確實深深地想念曾經的「他」,但是,若不是一日口更加深愛會為他怒、為他笑、為他憂心如焚的她,又何須動用到止情的藥,才能忍住了不碰她呢?

就讓她多氣一下吧!看著她為他動心動性的嗔怒嬌顏,他心裡高興。

隔日,朝堂上,文武百官不解他們的帝王怎麼一直在議政時搗著腰際,眉心蹙起,卻是莫名嘴角上揚的笑了。

他們不知律韜是忽然心有所感,想起了昨夜自己逗心上人的惡劣,好吧!他承認,她昨兒夜裡打得好,他這人真是可惡得欠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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